第162页

裴王妃脸色铁青,一手一半西瓜,成何体统。但最后还是没勇气忤逆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混账家伙。这世上到底不是谁都有资格与靖安王赵衡叫阵的,更罕有人能让一位权势藩王在精心布局后无功而返。穷书生帮着小乞儿藏好铜钱,再牵着她的手一起走入报国寺,这样的行为不合规矩,但不如此,天晓得一转身,那些纨绔会不会就将火气撒在身边孩子头上,就当给她求一张不大不小的护身符好了。只希望那些个阳春城的权贵子弟们聪明些。穷书生踏过大寺门槛,瞧见前头“徐典匣”一袭锦绸袍子湿透,笑了笑,有些匪夷所思,徐凤年好似猜透心思,领路时头也不转,打趣说道:“别以为我是什么好东西,那些人欺负这孩子,我欺负他们,都是一路货色。”

穷书生听到这个极尽揶揄的说法,哑然失笑。

一肚子无限委屈的裴王妃深以为然。

报国寺内人声鼎沸,除去可以参与曲水谈王霸的百余清谈名士,旁观者便有足足三四百人,楼台亭榭都簇满了人头。徐凤年径直走去,挑了个相对空闲的角落,拿绣冬刀鞘敲了敲两位名声相对轻浅儒士,示意他们挪一挪,把席子让出来,能入席的儒士,都不简单,王霸之辩正到了酣战关头,冷不丁被打搅,两位江南道上久负盛名的儒士刚要训斥,就看到这不知何处冒出来的蛮子拿刀鞘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吓得他们只得不情不愿与附近名士挤在一张席子上,徐凤年大大咧咧入席后,招手穷书生一起坐下,后者也不客气,坐下后神情恍惚,好似百感交集。徐凤年抬头看去,挺远的一个地方,一位执麈的中年名士站着慷慨言谈,身材修长,三缕胡须尤其飘逸,称得上是一位美髯公了,几乎每说一句,都要引来满堂喝彩,抑扬顿挫,极富感染力,每次巧妙停顿明显都给了听众鼓掌的空隙,显然是一位清谈经验丰富的名士,徐凤年对王霸之辩不好奇更不擅长,听在耳中自然没什么感触,倒是盘膝而坐的穷书生闭目凝神,喃喃自语道:“义利王霸,先朝诸贤未能深明其说,本朝一统江山,先是上阴学宫两位祭酒辨析天理人欲,后有姚卢朱三家各执一词,才算水落石出,使我辈读书人不至掉坠云雾中。袁鸿鹄以醇儒自居,尊王贱霸,贬斥义利双行王霸并用,认为这等事功心态,只会毁去儒家根基,最终弃王道而尊霸道,继而堕入法家之霸术。”

徐凤年外行归外行,还是能听一个大概,转头问道:“眼下这位是在以天理论王道,认为王霸迥异?”

穷书生睁开眼点了点头,感慨道:“袁鸿鹄一直坚持先古盛世才是王道的盛世,如今王朝的盛世,只是霸道的衰世,认为世人事功心过重,此风不可涨,否则大难降至。”

徐凤年笑道:“这种言论,不怕京城那边雷霆大怒?”

穷书生摇头道:“此言不说对错,确实是发自肺腑,且不说朝廷是否介意,读书人岂可因此而噤声?我虽更推崇功到成处便是道德,事到济处,便是天理。但也佩服袁鸿鹄的学识和远见,他虽憎恶无节制的一己之私利,但对本于人心的济民之利,并非一味排斥。可如他所说,即便一退再退,承认王霸不可割裂,但五百年后兴许就真的再无一名儒士了,走入唯利是图一途,只剩下蝇营狗苟的功利者,因此袁鸿鹄曾在立涛亭中几近醉死,呼号我辈当哭五百年后。我看不得那些空谈人士的散发袒胸,唯独对袁鸿鹄这一醉一哭,深有戚戚焉。”

徐凤年不以为然道:“就你们读书人忧国忧民,但有几个做了一辈子道德圣人,可曾真正摸过铜钱?知道一个馒头得花几文钱吗?”

穷书生微笑道:“大儒袁鸿鹄兴许不知,我却是清楚。”

这次轮到徐凤年哑然。

两人只顾着闲谈,没注意到曲水流觞,酒已缓至眼前。人随酒走的美婢姗姗而来,拾起白玉酒杯。一时间,这个角落成了众矢之的,众目睽睽下,隔壁席子上参加了无数次清谈盛会都没能举杯几次的老夫子们瞪大眼睛,被世子殿下拿刀赶走的两位儒士更是满目嫉妒,恨不得弯腰去抢过酒杯,要知道今日王霸之辩,分外不同寻常,袁疆燕与殷道林两位首屈一指的名士位列其中,能够在两位清谈大魁面前诉说己身理念,可谓千载难逢的机会,除了两位当世鸿儒,更有与姚白峰地位并肩的理学大家程嘉在场旁听,这位老者可是与姚大家书信来往交锋的理学圣贤,哪次书信内容不被天下传阅?程子自言迟钝暗愚一生只在文义上作窠窟,以此反讽姚大家解经的舒阔肆意,试问天下士子谁不为之会心一笑?虽说姚大家回信既然添一字不得删一字不可后人何必解经,也十分暗藏玄机,可江南道上显然更亲近程子学说,坚持哪怕姚大家学问更高,但程子却要道德更高一些。

今日曲水流觞辨王霸,汇聚了儒释两门三位当代圣人,阳春城吸引了何止几百慕名而来的读书人?只不过那位程子一直在书上做学问,不爱与人打交道,甚至许多当地士子几十年都缘悭一面,恐怕就是走到了跟前都不认得。

美婢端酒而来,原本百无聊赖的徐凤年瞪大眼睛,他泼妇骂街在行,世子殿下游历三年,学了不少骂人不带脏字的绝学,可惜与人死板说理,真心门外汉,于是没有起身,拿刀鞘顶了顶身边的穷书生。

徐凤年看到穷书生竟不怯场,洒脱起身,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交换酒杯给貌美体娇的婢女后,朗声道:“若能经世,义必有利。若可济民,道必有功,因而霸固本于王!”

报国寺内顿时一片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