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雷行动

陆小凤道:“去年见过几次。”

白发老者道:“上人妙手烹调,做出的素斋天下第一,陆公子的口福想必不浅。”

陆小凤道:“是的。”

白发老者道:“那么他的身子想必还健朗如前。”

陆小凤道:“是的。”

白发老者双手合十,道:“我佛慈悲,天佑善人……”

四个人同时口诵佛号,慢慢地走了出去,步履还是那么安稳。

陆小凤的脚却已冰冷。

他终于想出了这四个人的来历,看到老刀把子对他们的恭谨神情,看到那一手流云飞袖的威力,看到他们佛家礼数,他才想起来的。

他以前一直想不出,只因为他们已蓄了头发,易了僧衣,他当然不会想到他们是出家的和尚,更想不到他们就是少林寺的五罗汉。

五罗汉本是嫡亲的兄弟,同时削发为僧,投入少林,现在只剩下四个人,因为大哥无龙罗汉已死了。

他们在少年时就已纵横江湖,杀人无数,人称“龙、虎、狮、象、豹”五恶兽,每个人的一双手上都沾满血腥。

可是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恶名昭彰的五恶兽,从此变成了少林寺的五罗汉,无龙、无虎、无狮、无象、无豹,只有一片佛心。

无龙执掌藏经阁,俨然已有护法长老的身份,却不知为了什么,一夕忽然大醉,翻倒烛台,几乎将少林的中心重地藏经阁烧成一片平地。

掌门方丈震怒之下,除了罚他面壁十年之外,还责打了二十戒棍,无龙受辱,含恨而死。手足连心,剩下的四罗汉的佛心全部化作杀机,竟不惜蹈犯天条,去刺杀掌门。

江湖中人只知道他们那一次行刺并未得手,却没有人知道他们生死下落,更没有人知道早已洗心革面的无龙罗汉,怎么会忽然大醉的?

这件事已成了武林中的疑案之一,正如谁也不知道石鹤怎么会被逐出武当的。

可是陆小凤现在却已知道,无龙的大醉,必定和苦瓜和尚有关——要吃苦瓜和尚那天下无双的素席,总是难免要喝几杯的。

他们刚才再三探问苦瓜和尚的安好,想必就是希望他还活着,他们才好去亲手复仇。

刚才无豹乍一出手,就令人骨折命毙,可见他心中的怨毒已积了多深。

他们最恨的却还不是苦瓜,而是少林,就正如石鹤恨武当,高涛恨凤尾帮一样。

巴山矿藏极丰,而且据说还有金砂,顾飞云当然想将顾家道观的产业,从他的堂弟小顾道人手中夺回来。

海奇阔在海上已不能立足,当然想从水上飞手里夺取长江水面的霸业。

杜铁心与丐帮仇深如海,那紫面长髯的老者,很可能就是昔年和高行空争夺雁荡门户的“百胜刀王”关天武。

老刀把子这一次行动,正好将他们的冤家对头一网打尽,他们当然会全力以赴。

可是这些人大都已是一派宗主的身份,平日很难相聚,他们的门户所在地,距离又很远,怎么能在一次行动中就将他们一网打尽?

老刀把子已经在解释:“四月十三日是已故去的武当掌门梅真人的忌日,也是石雁接掌门户的十周年庆典,据说他还要在这一天,立下继承武当道统的长门弟子。”他冷笑着,接着道:“到了那一天,武当山当然是冠盖云集,热闹得很,铁肩和王十袋那些人,也一定都是会中的贵宾。”

“我们是不是已决定在那一天动手?”这句话陆小凤本来也想问的,杜铁心却抢先问了出来。

老刀把子点点头,道:“所以我们一定要在四月十二日之前,就赶到武当去。”

可是他们这些人若是同时行动,用不着走出这片山区,就一定已轰动武林。

这次行动绝对机密,绝不能打草惊蛇。

“所以我们不但要分批去,而且每个人都要经过易容改扮。”

这些事老刀把子早已有了极周密的计划。

管家婆道:“行事的细节,由我为各位安排,完全用不着各位操心。”

老刀把子道:“我可以保证,负责各位易容改扮的,绝对是天下无双的好手,虽不能将各位脱胎换骨,改造成另外一个人,却绝对可以让别的人看不出各位的本来面目。”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们怎么样将兵刃带上山去?”

没有人能带兵刃上武当山,所有的武器都要留在解剑池旁的解剑岩上。

老刀把子道:“但是我也可以保证,在那天晚上出手之前,每个人都可以到雪隐去找到一件自己称手的兵刃。”

娄老太太刚啃完一条鸡腿,就抢着问:“雪隐在哪里?”

老刀把子笑道:“雪隐就是隐所,也就是厕所的意思。”

娄老太太又问:“明明是厕所,为什么偏偏要叫雪隐?”

老刀把子道:“这是方外人用的名词,它的来历有两种说法。”

——“雪”就是雪窦山的明觉禅师,“隐”是杭州的灵隐寺,因为雪窦曾经在灵隐寺司厕职,所以寺刹即以雪隐称厕。

——因为福州的神僧雪峰义存,是在打扫隐所中获得大悟的,故有此名。

娄老太太还想再问,管家婆已送了盘烧鸡过去,让她用鸡腿塞住她自己的嘴。

要怎样才能塞住于还那些人的嘴?他们知道的秘密岂非已太多了?

这些人的脸上已全无血色,因为他们自己也知道处理这种事通常只有一种法子!

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要想在死中求活,通常也只有一种法子:“你要杀我灭口,我就先杀了你!”

于还突然跃起,就像是条跃出水面的飞鱼。

他的飞鱼刺有五对,叶灵只偷了四对,剩下的一对就在他衣袖里,现在已化作了两道闪电,直打老刀把子。

老刀把子没有动,他身后的石鹤却动了,七星皮鞘中的长剑已化作飞虹。

飞虹迎上了闪电,“叮、叮”两声响,闪电突然断了,两截钢刺半空中落了下来,飞虹也不见了,剑光已刺入于还的胸膛。

他看看手里剩下的两截飞鱼刺,再看看从前胸直刺而入的剑锋,然后才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没有脸的人,好像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石鹤也在冷冷地看着他,忽然问道:“我这一剑比叶孤城的天外飞仙如何?”

于还咬着牙,连一个字都没有说,扭曲的嘴角却露出种讥嘲的笑意,仿佛是在说:“叶孤城已死了,你就算比他强又如何?”

石鹤懂得他的意思,握剑的手突然转动,剑锋也跟着转动。

于还的脸立刻扭曲,忽然大吼一声,扑了上来,一股鲜血飙出,剑锋已穿胸而过。

陆小凤不忍再看,已经站起来的,还有几个没有倒下,他不能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在眼前。

他悄悄地站起来,悄悄地走了出去。

雾又湿又冷,他深深地吸入了一口,将冷雾留在胸膛里。他必须冷静。

“你不喜欢杀人?”

这是老刀把子的声音,老刀把子也跟着他走了出来,也在呼吸着这冷而潮湿的雾气。

陆小凤淡淡道:“我喜欢喝酒,可是看别人喝酒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没有回头去看老刀把子,但是他听得出老刀把子声音里带着笑意,显然对他的回答觉得很满意。

老刀把子已在说:“我也不喜欢看,无论什么事,自己动手去做总比较有趣些。”

陆小凤沉默着,忽然笑了笑,道:“有些事你却好像并不喜欢自己动手。”

老刀把子道:“哦?”

陆小凤道:“你知道叶灵偷了于还的水靠和飞鱼刺,你也知道她去干什么,但你却没有阻止。”

老刀把子承认:“我没有。”

陆小凤道:“你不让我去救叶雪,你自己也不去,为什么让她去?”

老刀把子道:“因为我知道叶凌风绝不会伤害她的。”

陆小凤道:“你能确定?”

老刀把子点点头,声音忽然变得嘶哑:“因为她才是叶凌风亲生的女儿。”

陆小凤又深深吸了口气,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声音里露出的痛苦和仇恨:“还有一件事,你好像也不准备自己动手。”

老刀把子在等着他说下去。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要石鹤去对付武当石雁,虎豹兄弟们对付少林铁肩?”

老刀把子道:“那是他们自己的仇恨,他们本就要自己去解决。”

陆小凤道:“杜铁心能对付王十袋?”

老刀把子道:“这些年来,他武功已有精进,何况还有娄老太太做他的助手。”

陆小凤道:“小顾道人应该不是表哥的对手,水上飞对海奇阔你买谁赢?”

老刀把子道:“长江是个肥地盘,水上飞已肥得快飞不动了,无论是在陆上还是在水里,我都可以用十对一的盘口,赌海奇阔赢。”

陆小凤道:“可是关天武却已败在高行空手下三次。”

老刀把子道:“那三次都有人在暗中助了高行空一臂之力。”

陆小凤道:“是什么人?”

老刀把子冷笑道:“你应该想得到的,高行空纵横长江,武当掌门的忌日,干他什么事?他为什么要巴巴地赶去?”

难道是武当弟子在暗中出手的?雁荡的门户之争,武当弟子为什么要去多管闲事?

陆小凤并不想问得太多,又道:“那么现在剩下的就只有鹰眼老七了,就算管家婆管不住他,再加上一个花魁就足足有余。”

老刀把子道:“花魁还有别的任务,高涛也用不着帮手。”

陆小凤道:“所以主要的七个人都已有人对付,而且都已十拿九稳。”

老刀把子道:“十拿十稳。”

陆小凤笑了笑,道:“那么你准备要我干什么?去对付那些扫地洗碗的火工道人?”

老刀把子道:“我要你做的事,才是这次行动的成败关键。”

陆小凤道:“什么事?”

老刀把子也笑了笑,道:“现在你知道的已够多了,别的事到四月十二的晚上,我再告诉你。”他拍了拍陆小凤的肩,“所以今天晚上你不妨轻松轻松,甚至可以大醉一场,因为你明天可以整整睡上一天。”

陆小凤道:“我要等到后天才下山?”

老刀把子道:“你是最后一批下山的。”

陆小凤道:“我那批人里面还有谁?”

老刀把子道:“管家婆、娄老太太、表哥、钩子,和柳青青。”他又笑了笑,道:“好戏总是要等到最后才登场的,你们当然要留在最后。”

陆小凤淡淡道:“何况有他们跟着我,我至少不会半途死在别人手里。”

老刀把子的笑声更愉快,道:“你放心,就算你在路上遇见了西门吹雪,他也绝对认不出你。”

陆小凤道:“因为要为我易容改扮的那个人,是天下无双的妙手。”

老刀把子笑道:“一个人若能将自己扮成一条狗,你对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说的是犬郎君。

犬郎君的任务就是将每个人的容貌改变得让别人认不出来。

任务完成了之后?

——我只不过要你走的时候带我走。

陆小凤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当然已看出自己的危机。

老刀把子仰面向天,长长吐出口气,耕耘的时候已过去,现在只等着收获,他仿佛已能看见果实从枝头长出来。

一颗颗果实,就是一颗颗头颅。

陆小凤忽然转脸看着他,道:“你呢?所有的事都有人做了,你自己准备做什么?”

老刀把子道:“我是债主,我正准备等着你们去替我把账收回来。”

陆小凤道:“武当欠了石鹤一笔账,少林欠了虎豹兄弟,谁欠你的?”

老刀把子道:“每个人都欠我的。”他又拍了拍陆小凤的肩,微笑着道,“你岂非也欠了我一点?”

陆小凤也长长吐出口气,可是那团又冷又潮湿的雾,却好像还留在他胸膛里。

他知道无论谁欠了老刀把子的债,迟早都要加倍奉还的。他只怕自己还不起。

02

犬郎君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屋顶。

他实在很想睡一下,他已经闭上眼睛试过很多次,却偏偏睡不着。

狡兔死,走狗烹。现在他就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在锅里,锅里的汤已经快煮沸了,他怎么睡得着?

夜深人静,窗子上突然“咯”的一响,一个人风一般掠入了窗户,是陆小凤。

犬郎君还没有出声,陆小凤已掩住了他的嘴:“这栋屋子里只有你一个人?”

只有他一个人,谁也不愿住在一栋到处挂满了狗皮和人皮的屋子里,谁也受不了炉子上的铜锅里散发出的那一阵阵胶皮恶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