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满载而归

陆小凤大赌小赌,也不知赌过多少次,这件事倒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一来是算不分输赢?还是算庄家输的?连他也不知道如何处理。

沙曼忽然转脸看着陆小凤道:“两个六点,再加上一个点,是几点?”

陆小凤道:“还是一点。”

沙曼道:“为什么还是一点?”

陆小凤道:“因为最后一粒骰子的点数,才算真正的点子。”

沙曼道:“最后一粒骰子若是没有点呢?”

陆小凤道:“没有点就是没有点。”

沙曼道:“是没有点大,还是一点大?”

陆小凤道:“当然是一点大。”

沙曼道:“两点是不是比一点大?”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两点当然比一点大,也比没有点大。”

其实她一开口问他第一句,他已明白是什么意思了,若是别人问他,他至少有几十种法子可以对付。

陆小凤的机智伶俐花样之多,本是江湖中人人见了都头疼的,可是在这个长着双猫一般眼睛的女孩子面前,他却连一点也使不出来。

因为他根本就不愿意在她面前使出来,她若一定要他输这一把,他就是输了又何妨!

区区一万两银子,又怎能比得上她的一笑?

沙曼果然笑了:“两点既然比没有点大,这一万两银子你就输了。”

陆小凤道:“我本来就输了。”

沙曼道:“你输得心不心疼?”

陆小凤笑道:“莫说只输了一万两,就算输上十万八万,我也不会心疼的。”

这句话本来并不是吹牛,他说出来之后,才想起自己现在连十两八两都输不起。

只可惜,庄家早已将他的银票扫了过去,居然还是面不改色,冷冷道:“有银子的下注,没有银子走路。”

陆小凤只好走路。

那小老头子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的赌局,还坐在那里低斟浅啜,一脸自得其乐的样子,好像正在等着收陆小凤的一万五千两。

陆小凤只有硬着头皮走过去,搭讪着问道:“你在喝什么?”

小老头道:“竹叶青。”

陆小凤道:“你也喜欢喝竹叶青?”

小老头道:“我本来不常喝的,现在好像受了你的传染。”

陆小凤道:“好,我敬你三杯。”

小老头道:“三杯只怕就醉了。”

陆小凤道:“一醉解千愁,人生难得几回醉,来,喝。”

小老头道:“你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愁?”

陆小凤苦笑道:“我输的虽然是别人的钱财,心里还是难免有点难受。”

小老头笑了笑,道:“那可不是别人的钱财,是你的。”

陆小凤又惊讶、又欢喜,道:“真是我的?”

小老头道:“我既然已将银子借给了你,当然就是你的。”

陆小凤大喜道:“想不到你竟是个如此慷慨的人。”

小老头笑道:“慷他人之慨,本就算不了什么,只不过……”

他慢吞吞地接着道:“银子虽然是你的,你的人却已是我的。”

陆小凤叫了起来:“我姓陆,你姓吴,你既不是我儿子,我也不是你老子,我怎么会是你的?”

小老头淡淡道:“因为你还不出一万五千两,就只好将你的人赔给我,丈夫一言,快马一鞭,为了成全你的信誉,我想不要都不行。”

陆小凤又傻了,苦笑道:“我这人又好酒,又好色,又好吃,又好赌,花起钱财来像流水一样,我若是你的,你就得养我。”

小老头道:“我养得起。”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可是我倒想不通,你要我这么样一个大混蛋干什么?”

小老头笑道:“我的银子太多,正想找个人帮我花花,免得我自己受罪。”

陆小凤道:“你认为花钱是在受罪?”

小老头正色道:“怎么不是受罪?若是喝得太多,第二天头疼如裂,就像生了场大病;若是赌得太凶,非但神经紧张,如坐针毡,手气不来时,说不定还会被活活气死;若是纵情声色……”

他叹了口气,接道:“这种对身体有伤的事,像我这种年纪的人,更是连提都不敢提。”

陆小凤道:“除了花钱外,你还准备要我干什么?”

小老头道:“你年纪轻轻,身体强健,武功又不错,我可以要你做的事,也不知有多少。”

他说到了“武功又不错”这句话时,口气里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轻蔑之意,不管他是真有此意也好,是陆小凤疑心也好,反正总有这么点意思。

陆小凤少年成名,纵横江湖,虽然不能说天下无敌,真能击败他的人,他倒也从来没有遇见过,就好像他赌骰子从来没有输过一样,若有人说他不行,他当然一万个不服气。可是今天他掷了两把骰子,就输了两把,若说那只不过因为别人在玩手法,他自己又何尝没有玩手法?

那小胡子的“化骨棉掌”,白发老翁的“指刀”,本都已是江湖罕见的武功绝技,最后庄家撮口一吸,就能将七尺外的一粒骰子吸起,旁边的两粒骰子却还是纹风不动,这一手气功更是不可思议。

这看来一片祥和的世外桃源,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

还有这和和气气的小老头,看来好像诚恳老实,其实别人的心事,他一眼就可看透,正是大智若愚、扮猪吃老虎的那种人。说不定这赌局本就是他早就布好的圈套,现在陆小凤已一跤跌了下去,还不知道他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要陆小凤去做。

无论那是什么事,都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陆小凤想来想去,愈想愈不是滋味,心里已经开始觉得自己根本不该来的。

小老头笑道:“现在你心里一定已经在后悔,觉得自己不该来的,却又偏偏猜不出我们究竟在玩什么花样,难免动了好奇,所以又舍不得走。”

他又一语道破了陆小凤的心事,陆小凤却笑了,大声道:“不对不对,完全不对。”

小老头道:“什么事不对?”

陆小凤道:“你说的完全不对。”他将酒一饮而尽,拈起块牛肉,开怀大嚼,又笑道:“这里有酒有肉,又有天仙般的美女,还有准备给银子让我花的人,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为什么要后悔?”

小老头含笑看着他,道:“因为你心里还在嘀咕,猜不透我究竟要你干什么。”

陆小凤大笑道:“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不能干的?就算要我去杀人,我也一刀一个,而且还绝不管埋。”

小老头道:“真的?”

陆小凤道:“当然是真的!”

小老头看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微笑着道:“只要你能记住今天的话,我保证你一辈子平安快乐。”

他虽然在笑,口气却很认真,就好像真想要陆小凤替他杀人一样。

可是这里藏龙卧虎,高手如云,“化骨棉掌”和“指刀”更都是绝顶阴毒的功夫,用这种功夫去杀人,本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又何必舍近求远,再去找别人?

陆小凤总算又想开了,他已尝过三样菜,一盘切得薄薄的牛肉片子,一碗炖得烂烂的红烧牛腩,一碟炒得嫩嫩的蚝油牛肉,谁知一筷子夹下去,第四样还是牛肉,是样带点辣味的陈皮牛肉。

汤是用整个牛腩清蒸出来的,一味焖牛肚丝细软而不烂,火候恰到好处,还有样水铺牛肉,是用稍带肥甘的薄头回片,用作料拌好,放在汤里一搅,撒上胡椒即吃,汤鲜肉嫩,更是少见的好菜。

其余红烧牛舌、生炒毛肚、火爆牛心、牛肉丸子、红焖牛头、清炖牛尾、枸杞牛鞭,还有鸡蛋炒脑花,味道也全都好得很。只不过每样菜都是牛身上的,滋味再好,也会吃得厌烦。

陆小凤道:“这里的牛是不是也跟你的银子一样多?”

小老头道:“今天做的本是全牛宴,因为小女特别喜欢吃牛肉。”

陆小凤终于想起,今天这些菜,都是他女儿第一天会自己吃饭时吃过的。

那时她最多也只不过三五岁,就弄了这么大一桌子牛肉吃。

陆小凤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这小老头的女儿,无疑也是个怪物。

小老头道:“其实她别的地方也并不怪,只不过每饭非牛肉不欢,吃了十几年,也吃不腻,若有人认为她是怪物,那就错了。”

陆小凤瞪着他,忍不住问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你都知道?”

小老头笑道:“这种察言观色的本事,我倒也不敢妄自菲薄。”

陆小凤眼珠子转了转,道:“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小老头道:“你本来想故意去想些稀奇古怪的事,好来难倒我,可是你又偏偏忍不住想要看看我那专吃牛肉的女儿。”

陆小凤大笑道:“不对不对,你女儿又不嫁给我,我去看她干什么?”他嘴里虽然在说不对,其实心里却不能不佩服,忍不住又问道:“今天她是主客,为什么反而一直踪影不见?”

小老头道:“她是谁?”

陆小凤道:“她就是你女儿。”

小老头道:“你既然连看都不想看她,问她干什么?”

陆小凤说不出话来了。

原来这小老头外表虽然和气老实,其实却老奸巨猾,比那老狐狸还厉害几百倍。

小老头道:“只可惜你就算真的不想看见她,迟早还是会看见她的。”

陆小凤道:“我不想看见她都不行?”

小老头道:“不行。”

陆小凤道:“为什么?”

小老头道:“因为你现在只要一回头,就已看见她了。”

陆小凤一回头,就看见了牛肉汤。

现在牛肉汤脸上当然已没有牛肉汤。若不是因为陆小凤看她看得比别人都仔细,现在也绝对看不出她就是可怜兮兮、到处受人欺负的牛肉汤。

她现在已完全变了个样子,从一个替人烧饭的小丫头,变成了个人人都想找机会替她烧饭的小公主。而且是公主中的公主,无论谁看见她,都会觉得自己只要能有机会替她烧饭,就是天大的光荣。

人都会变的。

陆小凤认识的人之中,有很多变了,有的从赤贫变成豪富,从君子变成小人,从英雄变成狗熊,也有的从豪富变成赤贫,从小人变成君子,从狗熊变成英雄,但却从来没有任何人变得像她这么快、这么多。

她简直好像已完全脱胎换骨。

陆小凤若不是因为看她看得特别仔细,连她身上最不能被人看见的地方都看过,简直不能相信她就是那个牛肉汤。

牛肉汤冷冷地盯着他,却好像根本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人。

小老头道:“你认得她?”

陆小凤道:“本来我以前是认得她的。”

小老头道:“现在呢?”

陆小凤叹道:“现在看起来,她也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她。”

牛肉汤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这些话她似已听见,又似根本没听见。

小老头也不再理睬陆小凤,走过去拉起她的手,目中充满慈爱,道:“我叫你早点去睡的,你怎么偏偏又要溜出来?”

牛肉汤道:“我听丫头说,刚才外面有人回来,却不知有没有九哥的消息?”

小老头眨了眨眼道:“你猜呢?”

牛肉汤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道:“我知道一定有,九哥绝不会忘了我的。”

小老头道:“我本来想明天早上再告诉你,老九不但有消息带回来,还叫他新收的随从木一半带了些礼物回来给你。”

牛肉汤笑靥如花,眼睛发光,好像又变了个人,道:“这个木一半的人呢?赶快叫他来,把九哥的礼物也带来。”

小老头微笑挥手,手指一弹,九曲桥上就有十六个赤膊秃顶、只穿着条牛皮裤的昆仑奴,抬着八口极大的箱子走过来。

走在他们前面的还有个人,独臂单足,拄着根铁拐,右腿齐根而断,右臂也被人连肩削掉,脸上一条刀口,从右眼上直挂下来,不但右眼已瞎,连鼻子都被削掉一半,耳朵也不见了。

这个人本来也不知是丑是俊,现在看起来,却显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牛肉汤看见他却好像很开心,带着笑道:“我听九哥说起过,你一定就是木一半了。”

木一半左腿弯曲,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道:“小人木一半,参见公主。”

他还没有跪下去,牛肉汤已伸手扶起了他,对这个又丑又怪的残疾人,远比对陆小凤客气得多,想必是看在她九哥的面子上爱屋及乌。

陆小凤远远地看着,心里实在有点不是滋味,只见她的手在阳光下看来洁白柔美,和以前手上满是油垢的样子已大不相同,想到那天在狐狸窝冲凉房里发生的事,又不禁有点心动。

木一半已监督那些满身黑得发光的昆仑奴打开了五口箱子,箱子里装满了绫罗绸缎、胭脂花粉。第五口箱子打开来,珠光宝气,耀眼生花,里面竟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翡翠玛瑙、金珠宝玉。

这些东西没有一样不是女人们最心爱的,平常的姑娘看见,只怕早已欢喜得晕了过去。

牛肉汤却连正眼都没有去看一眼,反而噘起了嘴,道:“九哥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稀罕这些东西,为什么巴巴地叫你送来?”

木一半笑道:“公主再看看这三口箱子里面是什么?”

他笑得仿佛很神秘,连陆小凤都不禁动了好奇心,怎么想也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能比珠宝首饰更能讨女孩子欢心的东西。

等到这三口箱子打开,陆小凤简直忍不住要叫了起来。

箱子里面装的竟是人,一口箱子里装着一个人,三个人之中陆小凤倒认得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