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琮目光闪过寒芒,冷冷道:“你胡说些什么,霍某不明白你的意思。”话音未落,只觉身后利刃已经移开,有一人坐到他身侧青石上,从容道:“不知道霍公子还记得我厉鸣么,当初可是我送公子和霍夫人一起到长安的,这些年来,公子相貌竟是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眉心那颗红痣仍然如故,当初便有相士说这是‘草里藏珠’,主聪明多智,遇难呈祥,如今看来,那相士当真是铁口神算,谁会想到大雍、南楚两国都要擒拿的钦犯霍纪城的亲子,如今竟是大雍重臣江哲的弟子,更是深得太子李骏器重,将来必定是位极人臣,富贵双全。不过也当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令师叛楚投雍,霍公子却是认贼作父,这倒也是青出于蓝。”

霍琮面如死灰,也不望那人一眼,只是盯着眼前的溪水沉默不语,他本不是这样轻易就会被人慑服的,只是这人说穿他多年心事,这才让他变成这般模样。

那人冷冷道:“盟主昔年决意复国,为此不惜舍身,只是人都有私心,所以和夫人成亲之时,便秘而不宣,在公子出世之后,更是将家人送到了长安,这却是盟主一番苦心,长安虽然是雍都,但是反而比起寻常地方更加安全,又没有兵燹之祸,只要夫人和公子身份不泄露,就可长久安居。虽然世人都以为盟主是死在隆盛元年东川庆王之变时候,可是你我都清楚,自从武威二十四年之后,夫人便失去了盟主的音讯。只是我却不是锦绣盟中人,夫人也没有法子和盟中盟主亲信联络,所以始终不知道那用盟主之名,纵横天下的到底是谁罢了。武威二十五年年初,夫人病殁,公子在夫人葬后便突然出走,我还曾暗中寻访过,只是想不到公子竟然进了雍王府。如今想来,公子当时应是想探知盟主下落,盟主若是已遭不测,那么最可能的凶手就是雍人,只不过不知道是雍王李贽还是太子李安下的手,你投入雍王府也是没错的,只是富贵逼人来,荣华乱心志,如今公子早已忘了父母之仇了吧?”

霍琮紧咬牙关,不知何时鲜血已经溢出嘴角,那人见了冷冷一笑,道:“厉某没有出息,后来流落到南楚,跟随韦首座左右,凤仪门虽然是落毛的凤凰,但是仍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却也让我知道了许多秘密。韦首座这些年来苦心思索,早已断定锦绣盟从武威二十四年,便已经落入雍帝李贽掌握之中,那江哲性子,最爱藏着掖着,真正掌管此事的除了江哲之外,不会有别人,这样看来,盟主死在谁人手里,不问可知。据闻江哲对公子爱重非常,公子难道真的一点都猜不出来谁是杀父仇人么?”

霍琮眼中似乎要冒出火来,恶狠狠地盯着那人,那人却仿佛浑不在意,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放到霍琮面前,道:“这瓶中是首座向毒王买来的秘药,寻常人若是吃了没有妨碍,若是重病受伤的人吃了,便会越来越虚弱,只需要数月时间,就可以令服药之人无声无息地死去,公子是江哲爱徒,只要将此物下在饮食汤药中,就可以报了国仇家恨。公子不必担心,那厮虽然是岐黄圣手,但是用毒之道,高深莫测,申如晦在毒药上面的本事天下无双,纵然是医圣亲临,也不能发觉此药,更何况这药严格说来并非剧毒,乃是一种强身健体的补药,只不过不适用于病人罢了。”

见霍琮仍不言语,那人却知霍琮非是不动心,又道:“公子若是不肯动手,厉鸣丑话说在前头,半年之内,那人若没有死去,我便将公子身世泄漏出去,只是不知到了那时,那江哲可会心慈手软。就连他少年知交,亲如骨肉的爱徒和他为敌,他都不肯放过,更何况是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孺子,他纵然不舍得杀你,只怕你也从此青云路断,再不能得到雍廷的信任,到了那时,只怕公子生不如死,倒不如舍命一搏为好。若是公子肯杀了江哲,实不相瞒,厉某早已心存死志,也不愿苟活于世,必会到九泉下去向霍盟主和韦首座报知这个好消息,绝不会留在世上,令公子如芒在背,耿耿于怀。公子若是不放心,可以到寿春城内平安客栈来见我,想必到时候寿春已经被大雍攻破了吧,若是我死在公子面前,想来公子就会放心了吧?只是公子也别想事情未成就杀人灭口,我早已将书信留在心腹人手上,若是没有我的信物,明年此时,他就会拆开书信,按照我的遗命,将公子身世传遍天下,到时候公子只怕会后悔莫及。若是公子杀了江哲,我自会将信物和那人身份相告,公子就可永绝后患,岂不是一件美事?”

霍琮怔怔望着玉瓶,不知什么时候,身后传来侍卫的声音道:“公子,已经可以用饭了。”

霍琮下意识地将玉瓶藏入袖中,抬起头来,那厉鸣早已不知去向,木然道:“这就过去,等我一下。”然后走到溪边,也不伸手掬水,却径自将头扎入水中,清冷的溪水寒意尤重,过了片刻,霍琮才抬起头来,起身回头笑道:“这溪水凉得紧。”水线如珠,从他发上面上淌下,却丝毫不给人狼狈之感,反令人觉得他洒脱率直。那侍卫随他数年,知道霍琮偶然会有这般不拘形迹的举动,却也没有看出霍琮心中波澜,凑趣笑道:“这溪水本就是冷的,现在又是暮春,难免会有凉意,公子还是擦干水迹吧,要不然受了风寒可就糟了。”

霍琮微微一笑,用袍袖拭去水痕,谈笑自若地随着那侍卫走到林外庙前,只见庙前阶下行军炉灶中已经是热气腾腾,浓汤就着烙饼,倒也是一顿丰盛的佳肴。霍琮丝毫不露声色地和几个侍卫说笑用饭,全无人知道霍琮此刻已经是食不知味。用过午饭后,休息了半个时辰,五人再度上路,一路上无话,第四日清晨,五人便到了徐州城前。赶了一夜的路,身上衣衫几乎已经被露水浸透,急欲入城换衣,眼看着晨光中屹立的徐州城,不用商量,五人都多加了一鞭,快马向城门奔去。还未到城门,却惊见城前旌旗招展,霍琮心中疑惑,策马停在路边,凝神瞧去,明黄的龙凤旗帜,衣甲鲜明的龙骧禁军,富丽堂皇的公主仪仗,都明示了正在出城的车队的身份,未几,霍琮便看到长乐公主的金辂。

霍琮心中奇怪,长乐公主是因为江哲病重而到徐州的,算起来江哲应该还没有痊愈,怎么公主就要回去了,避在路边发怔,霍琮却忘记了可以上前相问,那林间溪边的一番谈话给他的打击之重,绝非表面的平静从容可以遮盖的。

大雍公主按照礼制本应使用翟车,唯有宁国长乐公主特旨许用金辂,这本是雍帝荣宠之意,可是霍琮心思数转,已经想通今日之事,他去钟离之前,便从太子李骏那里得知有御史进谏,弹劾长乐公主久离雍都之事,想来定是皇上下旨诏回公主,再望见金辂,心中已是蒙了一层阴影。这时,霍琮又看到长乐公主銮驾之侧,柔蓝和慎儿各骑骏马相随,但是慎儿穿着行路便服,柔蓝却穿着一件淡黄春衫,全不似要赶路的模样,只是依依不舍地透过珠帘高挑的窗子和长乐公主低头说话,便暗暗猜测长乐公主定是将柔蓝留在徐州了。

这时候,长乐公主和柔蓝都看到了在路边的霍琮,停住銮驾,长乐公主柔声道:“琮儿回来了,你若再晚回来一些时候,就不能向本宫辞行了。”

霍琮这才上前见礼,有些惆怅地问道:“师母这是要回京么?”

长乐公主轻轻一叹,秀丽的容颜上露出黯然之色,道:“母后微恙,下旨诏本宫回京,我将蓝儿留下照料她爹爹,只是她还年幼,多半不能得心应手,你若在随云身边,可要多担待一些,随云虽然已经好转了许多,可是我始终放心不下。”

这时候,江慎隔着金辂在另一边探出身子,急切地道:“霍哥哥,你可要跟爹爹说,不是我不想把《诗经》抄十遍,可是皇上舅舅让我一起回去的,说是外祖母很想念我,师父也要我回去练功,所以我才走的,最多等爹爹回京之后,我再把抄好的诗经交给他。”

柔蓝原本已经泫然若泣,听到江慎言语,却破涕而笑道:“慎儿,你不是想请人照着你的笔迹抄书啊,爹爹的眼力可是很厉害的,瞒不过的。”

江慎闻言立刻愣住了,一双清澈明晰的黑眸滴溜溜转个不停,似乎在考虑姐姐所说的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