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页

韩锷冷冷道:“知道了。”他口里不改平静地颁令布属,一时吩咐完毕,帐下诸旅之人均已领命而去,帐中一时只剩下了韩锷与余小计。

余小计走到韩锷身边,看着韩锷疲惫已极的泛青的脸,低声道:“锷哥,你已有三天没合眼了。申时快到了,还有一会儿时间,你也闭眼睡上一小会儿吧。”韩锷微一苦笑,——说起来,只有在小计面前,他才不用装得那般生铁一样的平静了。只听他问:“咱们咋日派出的诱敌的五十余骑到底怎么样了?”

余小计的手本已搭上他的双肩,轻轻按着,这时手下的动作却停了下来。面色一呆,木木的,有一种他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死寂。他就怕锷哥问起这个,他不想说,但又不能不答。只听他轻声道:“全军已没。”

然后他逼着自己坚强地说了下去:“羌戎人,把他们……分尸了,喂给了他们帐下的獒犬。”他不敢看向韩锷,只觉手底下的锷哥身子一僵,小计一惊,正在思量着怎么劝慰。却见韩锷身子猛地一倾,然后,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直溅在地图上,星星点点,都是腥的。

韩锷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他说不出。——五十余条人命,五十余条人命!五十余个还都不到三十的年轻人的性命,在他一句令下,在他明知其必死的令下,就这么……就这么葬身狗口。而这一切,还是他明知其必死而为的!这是有违于他处世与律己之道的。他无权、无权这样!

——直到这次两兵相接,他才真正领略了羌戎人的悍虐。那一个民族,游牧于荒野,他们内部的秩序几乎真正是从天所欲,完全无序的。游牧的部落,每逢迁徙,每遇饥馑。所有的老弱都会被他们抛下,抛于荒野之中,任其饿死。战阵之间,他们也并不顾恤自己的同袍伤者。这是他们的秩序,他们就在这狂悍无情的荒野求生里活下来的,千年万年这么的活下去。虽似无情,却自有一种他们所唯一能以之对抗天威莫测的勇敢。这种勇敢,无论是西域十五城还是自己汉家子弟都是没有的。因为、他们没有牵绊。

那种狂悍的杀戮式的勇敢韩锷也没有,但他只有勉力提起一己之果敢与之相抗。情知那一道狂流如果冲破屏障,汉家山河该就是怎样的尸横遍地!但这一场对抗就一定是这样有秩序有计划的割舍与牺牲吗?

看着自己手里一条条送出的人命,韩锷只觉自己比羌戎之人都来得残忍!因为那是在理性有指挥下的驱羊入虎式的屠戮。

空荡荡的中军帐内,韩锷静悄悄地崩溃。这一场战,他布署严谨,安排周密,脸上的神情也一直镇定如恒。他情知麾下的三军将士并不怕牺牲,也不惧怕死亡,只要他以一个“义”字或者“家国”的字眼遮住他们的眼,让他们无暇去探索那真正的属于自己生命的意义。可那一竿高扬着的招人赴死的旗却正是韩锷所一向深表质疑的,这是怎样的一种虚伪与欺骗!

余小计呆了,但他不敢呼救——他绝不能在这时、让三军上下看到他们主将的崩溃。这场崩溃只能是韩锷一个人的——也是他的。

他两只手掌忽灵动地在韩锷身上按了起来。只见他的双眼在韩锷背后忽然空茫茫起来,那仿佛余姑姑那双白垩垩的眼,仿佛韩锷在居延城见过的那个黑衣女子。他的口里低声念着:“睡吧,睡吧……”一声声重浊低柔,仿佛要尽己之力把韩锷催入一个梦境。韩锷只觉浑身有如虚脱,他苦笑地看着自己肩上小计的手,回头苦笑着看了小计一眼,那笑里有一种凄惨的味道,那一种凄惨却是小计所最怕看到的。他默默地悄悄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卷龙团香,悄悄点燃。那一蓬青烟升起吸入韩锷鼻息间,韩锷的脸就也是空茫的了。

只听余小计道:“锷哥,睡吧,睡一觉就好了,你所有心中的忧虑都会在睡梦中告诉我。那时,那些苦恼就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了,有我与你分担。以后……如果人死了有以后……人生时所有的折磨,无论九天九地,有我和你同在,有我和你同当……”他的话里有一种催眠的味道,可轻轻的声音里有一种东西是坚定的,似要标出纵人世沸乱如许、种种价值都已破碎虚空后最后的一点坚守与皈依……时间何其迢递,而空间又何其汗漫,我们都是徜徉于其间不知自己何所来也不知自己何所去的迷路的孩子。在那样的一场时空中,无维万向,有指皆虚。所有的参照都是虚幻的,因为没有一种东西几乎是绝对静止,可以绝对不动的。但、还有我在!我在,起码可以给你标出一个最基本的距离。因为我随你而动,以动中之动谋就恒静。那一个静,就是家,也就是皈依……

这是余小计家传的大荒山里迷迭之术的根本心法。他虽年幼,一向也最滑稽涕突,但对此心法的领悟,却是带着夙慧的。

韩锷果已睡去。他在梦中做着种种迷离的奇遇,有方柠,有余婕,有祖姑婆,有师父……好多好多,还有夭夭、阿姝与阿殊,甚或二姑娘与朴厄绯,但就是最亲密者,他怀里所深揣的那份隐痛却也无法对其提起……忽然尸横满地,一张张熟悉的却叫不出名字的战士的脸浮现在他的梦里,他们面上满是鲜血,他们在对他大叫着:“你以一竿高扬的旗诱我们陷入死地。可死了之后,我们才知道,原来我们还没有好好地活过。可就此被你抛入这永远超脱的虚无里”

……一时又是方柠独守的居延城,居延似乎已破,而城头的她。已到了最后的境地,可她脸上的神色他还是看不懂,看不清,他只见到她红艳的笑着……为什么那么渴望彼此融入的生命却注定尴尬的彼此并不了解呢……一个个幻影在韩锷心头掠过。余小计勉力提聚心神,全力发动“迷迭之术”,他虽看不到韩锷心头细微的幻象,但一团团绯红的、昏黄的、腥绿的颜色都闪掠过他的脑子。他的身子簌簌而动,他要勉力把它们导引开,勉力清理归顺,归顺到韩锷的本心中。

梦中的韩锷身子忽然一阵抖动,余小计的眼前似乎一片苍白,白得像是长安城的冬,而那个冬却是虚漫的,不切实的却笼罩尽心灵所有沟沟坎坎。远远的长安,是个具体而微的幻象与隐语,象指证着人世间一切所有说不清的含义,只听韩锷在梦中叫道:“父亲……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