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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剑[校对版] 九指书魔 3029 字 2023-03-20

独抱楼内人声喧攘,热闹非凡,秦绝响把常思豪接进来,听他说完宴上情形,一时乐不可支,笑道:“大哥,想不到你整起人来比我还有天分。”常思豪开心过后想到徐阶忍性远超常人,现在情绪反有些低沉,琢磨着是不是派人到眉山找六成禅师再问一问计,否则接下来还真有点没底。谈到这边的情况,秦绝响笑吟吟地道:“有小弟坐镇你还不放心么?现在盟里各产业都已按股配发,人心大定,干劲十足。独抱楼自打年后重装开业,生意蒸蒸日上,比原来还要兴隆。马明绍死后,陈志宾事就多了,此处我已交由丹阳大侠邵方打理,这人机灵,办事也都不错。其它各处新开的点心铺、绸缎庄等也都上了道。”

除掉马明绍的事,在路上常思豪便听他说了,点点头,说邵方自己熟悉,这人的确不错。心里也明白:秦绝响把百剑盟的人安排进秦家产业,那么必然也把秦家的人插进百剑盟不少,两下整合起来,就牢固得多了。瞧着楼里忙来忙去的又有不少新面孔,不由得又生出些许物是人非之慨。此时顾思衣陪着梁伯龙过来相见,他这才知道秦绝响已经把她从昆山接来了。重逢之下互叙别情,自有一番欢喜。顾思衣面容稍有清减,但因梁伯龙脱险无事,已经恢复了些精神,和他闲说了几句话儿,便笑道:“我来给你介绍一个人。”说着回身手往角落里一引。

常思豪顺她指尖瞧去,只见那一桌空空荡荡,坐着个穿白戴孝、瘦骨清奇的老人。随她走近来细看时,这人颌下一部干焦焦的细须,看上去约摸六七十岁的年纪。眉颧突兀生棱,额头上一道大疤由发际直破鼻根,脸上皮肤皱巴巴的,气色极差,仿佛石头上蒙了一层腊肉皮。眼睛合着,肚腹一起一伏,不知是睡是醒,两个又黑又深的大眼袋让人打心眼里产生出一种森然发怵之感,轻声问道:“这位是……”

秦绝响笑道:“见了面倒不认识了?说起来你还对他有恩哩。”

那老人眼袋一动,疏眉挑起,两道与脸上气色极不相称的精光从眸子中射出来,在秦绝响脸上一扎,起身拂袖便走。顾思衣赶忙扯住:“先生,您这是干嘛?”老人甩袖道:“我可没求人来救!又算欠谁的情,蒙谁的恩了?咳、咳……”他这几句话声音亢哑,似乎引动了宿疾,吼完不住咳嗽。

常思豪一愣之下,忽然猜到了他是谁,大笑道:“先生说的不错。天地滋荣万物是自然而然,父母养儿女是应该应份,冤狱昭雪本是理所应当,讲到恩字,就得有求有受,既然所施者皆属当为,受者也就不必领情了。刚才我这兄弟说话有不对处,还望先生海涵。”

那老人听得也是一愣,压住气息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问道:“常思豪?”

常思豪点头。老人道:“今天总算还听见一句明白话。”梁伯龙笑道:“教侬这么一说,敢情吾等都是糊涂蛋哉!”老人道:“你们怎不糊涂?我虽被他们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无非一死而已。张元忭本是待试的生员,却拿着我的戏文稿子出来满天扬洒,岂不毁了他自己的前程?这出戏你又不是不知利害,却排出来公演,传扬开来市井中那些愚人道学必然数长论短,你自己不怕丑倒罢了,却教魏公在九泉之下,面皮如何光荣?”

梁伯龙知他说的尽是反话,道:“好个徐文长,侬敢写,别人就弗敢演了?侬身怀十绝八绝的才气大,可也勿把旁人都一律看扁才好哉!”顾思衣嗔笑着轻轻推了他一下,重新给常思豪介绍徐渭,讲述了来往经过。原来徐渭今年不过四十八岁,可是在狱中折磨得不成人形,所以显得苍老之极。他在大赦中本该出狱,可是由于案情特殊,又有徐阁老暗中授意,所以仍未放人,但由重刑号移到了普通监房,看守方面轻松了许多。这次出来是因为他老母亲病故,给假三月,出来料理丧事。他靠朋友们帮些钱财葬了母亲,休养了一个多月,身上的伤才渐渐好些,顾梁二人本来也常去照看,但前一阵梁伯龙出了事情,他们就没再联系。徐渭上昆山来拜访时才知道梁伯龙遭了陷害囚在华亭。待要想个主意搭救,正好秦绝响派人寻来,报说梁伯龙已经被救下了,并且正随大队人马一同上京。顾思衣便也邀了徐渭一起追来,赶了个脚前脚后。

虽然说到后面轻描淡写,常思豪却已明白她邀徐渭一起来的用意。徐渭号称“青藤军师”,筹谋画策当世无双,若能得他相助,那自然是无往不利。让他感到意外的却是徐渭并没被完全释放,看来徐阶的影响实在太深太广,而官场中欺上瞒下成风,只怕皇上对此毫无所知,还以为他早已被开释。

正聊着的功夫,刘金吾穿了身清爽的小凉衫兴冲冲地赶到,一进来就拉了常思豪手舞足蹈。秦绝响在京师天天和他厮混,所以一见便乐,笑道:“又来装假,大哥回京的事是人都知道了,就你来得最晚。”刘金吾就笑着说昨天是真不知道,今天冯保去伺候饮宴了,自己就陪小太子玩了一上午,这孩子实在磨人,把他如何累坏了等等。秦绝响打趣道:“大哥,你瞧见没有,他这是在跟咱们炫耀呢。如今他是常伴太子左右的人,将来还不得弄个太子太保、太子太傅之类的当当?”刘金吾笑得合不拢嘴:“宫里的日子就那么好过?我倒羡慕你在外面逍遥自在哩!你就别酸我啦。”又跟梁顾二人热热乎乎地打过招呼,眼睛便落在徐渭身上,听顾思衣介绍完,脸上立刻肃然起来:“哎呀呀!原来是青藤先生!失敬失敬!”

徐渭背弯弯地驼着,斜眼瞅瞅他,掩口咳道:“吭,吭,我一个乡野村夫,有什么可敬的?”

他一对幽深眸子黑亮亮精光四射、透人胆底,然而每咳一声,两只黑大眼袋便颤个不停,松驰的皮肉竟像小儿甩袖一般,实在说不出的诡异。

刘金吾有些发瘆,道:“呃,呵呵,呵,先生说笑了,您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要没有您出谋画策,王直、徐海等辈如何能落法伏诛?平倭之战也不可能打得那么顺利啊!”梁伯龙见徐渭冷笑不语,忙插言道:“小年国宴上安排戏码之事,刘总管上下协调,助力良多。”刘金吾道:“唉,一点小事过去这么久了,您还提它干什么?只要青藤先生重见天日,那便比什么都强。唉,最可惜的是胡少保……”说到这里一脸沉痛,声音竟有些哽咽。常思豪和梁伯龙听了也都一叹。徐渭却仍面无表情,眯着眼睛,似听非听。顾思衣给他介绍,说刘金吾是当年兵部尚书刘天和的孙子,他也只是嗯啊应付,看不出有何热情。

刘金吾善于调动场面,虽然热脸贴了冷屁股,却毫不在乎,又笑着拉常思豪问这问那,时到中午,他顾念着宫里的事,这才起身离开。秦绝响吩咐摆酒,却懒得瞧徐渭那副样子,找个借口也走了。

酒桌上剩下常思豪、梁伯龙、顾思衣和徐渭四人,梁伯龙就责怪起徐渭来:“侬这人也忒拉怪哉,胡部堂是嘉靖十七年中的进士,当初到刑部、兵部等处观政时,刘天和正任兵部左侍郎,可以说是胡少保的前辈哉。侬对人家后代这样一副面孔,这未免有些太弗近人情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