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南京到底算不算得江南?老杜说得好,金陵算,南京不算。与苏杭相比,少了点吴侬软语的娇媚气质,跟书上写的那个婉约的江南,略有不符。每一个新去南京的同学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这鬼地方热(冷)得一比吊糟。”但说来奇怪,我平时吐槽骂脏话烫嘴,唯独说起南京话比来吊去的,特别顺畅。

跟春和在市中心兼职那会儿,是我倒霉人生中为数不多快乐的时刻。他在培训机构放了一辆不知道过了几手的自行车,带个座,很旧了,但擦得锃亮。那是他为了去接下班的米兰专门买的。偶尔偶尔,在他不用接米兰,而我恰好有空的时候,他会拍拍他的自行车说,走景明,哥带你兜一圈。

于是我们就两人一单车,在梧桐树荫之下穿梭。穿过川流不息的车流,穿过此起彼伏的“比来吊去”,穿过老街旧巷,老人们揣着手在街头巷口常去的铺子窗口下排队聊天,斩半只鸭子,心满意足地拎走一整天的奢侈享受。

因此那里总有着淡淡的、盐渍过的味道,和青苔青草的味道以及湿漉漉的水汽混合在一起,共同构成老南京独特的气味。那是我在人生前二十年来从未接触过的生活,春和把自行车蹬得飞快,于是我知道只要跑起来,车轮转起来,没有空调,微风拂面也很舒爽。我知道不同的小店卖的鸭子、辣油馄饨和皮肚面各有各的风味,我知道每天,当那些店铺就要收档的时候,鸭心鸭肝都会打折处理,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塑料袋一撮,凑个整数,说哎呀哎呀,都给你,拿走吧。倘若你告诉他们你是学生,他们还会再便宜三五块钱。而这些我以前从来不碰的东西,拯救了我们无数个只有泡面的冬夜。

再抬起头来,我发现袖子上湿了一整片。

16:30

Mr.D:你到底干嘛去了?怎么不回复呀?哎,你不会是临了怂了吧?

其实我的大学,值得怀念的远不止这些。

我和大齐的关系,直到大三才好起来。那年我疲于奔命,临近评奖学金时,才发现还差0.5分。我这人不爱参加学校活动,更没在什么组织里担任职务,春和思来想去,说有个寝室文化节,以宿舍为单位去参加活动,去了就有奖,说白了就是给阳光普照分。要不咱们宿舍一起去报名,你也舍舍你这张薄面皮,去表演个节目,不就赚到了吗?

一分钱憋死英雄汉,我只好同意,没想到春和游说到大齐这儿吃了瘪。大齐生硬地说:“我不管。谁需要帮忙谁自己找我来说,你说算怎么回事?”

寝室就那么大,我无处可躲。我不知道为什么大齐好像总是一副不喜欢我的样子,即便偶尔散发善意也是凶巴巴的,搞得我一直不敢跟他多说话。但春和为了我这0.5分跑前跑后的,我就是再怵他,这会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我说,“是我,我需要大家帮忙……”

大齐挑眉,“你需要谁帮忙?”

我无奈又无语,“需要你帮忙!大齐!大哥……”

“欧了!”大齐一口截住。我愣住了。他扭头继续去敲论文,“以后有话直说,不用找别人兜圈子,行吗?”

…… ……

我想哭又想笑。你瞧,其实我在漫长而难熬的青春岁月,得到过很多人的助力。是他们一路把我扛到毕业,扛到我成长为大人。

20:30

Mr.D:你在哪里?你还好吧?

我:不好。

我一遍一遍地想昨天自己抱着大齐,哭得不能自已,想他很凶地说,“景明你清醒一点。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吗?我、老杜都早就看出来你喜欢春和,你觉得春和会不知道吗?春和明天肯定不会去见你,你有没有想过你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他该怎么面对你?喂,兄弟要不要做了我问你?毕业时我们四个怎么说的?!——无论在哪里,好好过,再见面都要比今日更好。苏景明,你他妈怎么就这么执迷不悟!”

时针悠悠指向了21点整。服务员再次过来问我还有什么要点的,我平静地说不用了,然后把电脑和书收入包里,顺便拂去滴落在书封上的泪点。

手机在桌上疯狂蹦跶,在我那条消息下面,Mr.D又发了很多条,我没回复,于是他干脆拨了语音通话过来。我犹豫了一下,按下了接听。

我想我只是太需要一个泄洪的决口,在那个“喂”字刚响起时,我泣不成声。

电话的另一端很嘈杂,我听到一个三分熟悉却着实想不起来的声音问,“你在哪里?”

我突然就被一口气堵得语不成声,艰难地报出地址,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别挂电话。行吗?”电话另一端开始传来风声,“苏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