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丝,像细密的针,无休无止地扎在成都城灰暗的瓦楞和泥泞的街道上。
一只灰背信鸽,羽毛凌乱湿透,如同从幽冥中挣脱出的幽灵,奋力扑打着沉重的翅膀,歪歪斜斜地穿过雨幕,最终一头栽进了绣衣使据点那扇不起眼的雕花木窗。
“咕噜……”它蜷缩在冰冷的窗棂下,急促地喘息,胸脯剧烈起伏,沾染了泥浆的羽毛紧贴着身体,勾勒出疲惫不堪的轮廓。
一只沾着墨迹的手迅速而轻柔地将它捧起。
那是个年轻的绣衣暗探,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稚气,但动作却异常老练。
他熟练地解下鸽子腿上紧缚的细小铜管,指腹触到冰冷的金属和其下浸透雨水的薄纸,心头猛地一沉。
“加急!最高等级!”他低呼一声,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转身冲向据点深处幽暗曲折的回廊。
脚步声在寂静中急促回荡,像敲打在人心上的鼓点。他撞开尽头那扇沉重的黑檀木门。
“大统领……最高急报!”
房间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孤灯在厚重的紫檀木案几上摇曳,将伏案审阅文牍的甲娘身影拉得颀长而孤峭。
她闻声抬头,灯光照亮了她半张脸,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冷白,下颌线条清晰锐利如刀削,一双眸子深不见底,此刻映着跳动的烛火,却更显幽寒。
她没说话,只是伸出了手。那手稳定异常,骨节分明,带着常年握持兵刃留下的薄茧。
暗探几乎是扑到案前,双手奉上那截带着鸽子体温和雨水寒气的铜管。
甲娘指尖微动,旋开铜管,抽出里面被雨水洇湿的纸条。纸面已经有些模糊,但她只凝神一扫,那深潭般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烛火在她眼中瞬间爆开又急速凝固成冰。
纸条上,墨迹在湿痕中晕开,却无比清晰地传递着令人窒息的信息:“确报!吐蕃主力非两万,实八万精骑!赤德祖赞亲率!前锋已破松州,距成都……不足百里!急!急!急!”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冰冷的眼底。
“八万……吐蕃赞普赤德祖赞亲至!”她几乎是无声地念出这几个字,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地底深处传来,每一个音节都重若千钧,压得空气都为之凝结。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两柄淬了冰的利剑,瞬间刺向房间角落那个坐立不安的身影——守城主将卢少斌。
这位伪朝的将领,此刻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
杨国忠已死,新帝李玢被囚,他被迫绑在了朱雀军团的战车上,前途未卜。
此刻他佝偻着背坐在一张硬木椅上,双手神经质地绞着冰冷的铁甲边缘,脸色惨白如新刷的墙壁,额头上密布着细小的汗珠,眼神涣散,仿佛魂魄已被无形的恐惧攫走了一半。
他正深陷在自己的梦魇里,口中无意识地喃喃:“援军…粮草…这雨何时停……”
“卢将军!”甲娘的声音陡然拔高,冷冽如九天罡风卷着冰屑,瞬间撕裂了卢少斌恍惚的屏障,狠狠刺入他的耳膜。
她一步跨到他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山岳般的威压,完全笼罩了他。
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锁住他,里面翻涌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一丝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杀意:“吐蕃主力并非两万,而是八万精骑!吐蕃赞普赤德祖赞亲率大军,距成都已不足百里!顷刻即至!”
“八……八万?!”卢少斌如遭九天雷霆贯顶,身体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又像被抽掉了全身骨头般重重跌坐回去,椅腿在青石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他全身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语无伦次:“完了……全完了……杨国忠这个天杀的狗贼……引来了灭顶之灾啊……八万……八万铁骑啊……我们才……才……”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眼前发黑,几乎窒息。
他仿佛已经看到吐蕃弯刀反射的血光,听到全城军民濒死的哀嚎。
“慌什么!”甲娘一声厉喝,如同惊雷在卢少斌耳边炸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她俯身,脸几乎凑到卢少斌鼻尖,那股冰冷锐利的气息扑面而来:“卢少斌!现在不是你筛糠的时候!城在,你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城破——”
她声音陡然拔至顶点,字字如刀,“满城三十万军民,包括你我和你的家小,皆为吐蕃刀下之鬼!想想吐蕃人在河西、陇右是如何屠城的?!鸡犬不留,尸山血海!想想你的妻儿老小,想想你们卢氏满门上下千余口人!他们的命,此刻都系在你一念之间!”
“妻儿……族人……”卢少斌浑身剧震,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醒。
涣散的瞳孔里,终于艰难地凝聚起一丝光亮,那是被最深沉的恐惧所驱动的、野兽般的求生欲。
他抬起头,迎上甲娘那双冰冷、决绝,毫无半分动摇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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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毫不怀疑,自己若敢流露出半点退缩或投降的念头,下一刻,这个女人腰间那柄造型奇特的短刃就会毫不犹豫地割断自己的喉咙。
“我……我……”卢少斌猛地再次站起身,这次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强行将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恐惧死死摁回胸腔深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雨腥味的冰冷空气刺痛肺腑,却让他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声音虽然还在无法控制地发颤,却带上了一股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般的决绝:“甲娘大统领……我……我明白了!拼死守城!末将这就去办!”
求生的本能和对家族血脉的守护,终于压倒了根植于骨髓的懦弱。
他毕竟是将门卢氏子弟,幼承庭训,兵书战策烂熟于心,只是从未经历过真正的血火炼狱。
此刻被甲娘一脚踹到了万丈深渊的边缘,骨子里那份被尘封已久的将门血性,终于被死亡的威胁强行激发了出来。
甲娘盯着他看了几秒,锐利的目光像手术刀般剖析着他脸上每一丝肌肉的抽动、眼中每一分神色的变化。
直到确认他暂时稳住了心神,眼底那点微弱但真实存在的战意并非伪装,她才缓缓直起身,声音恢复了那种不带一丝波澜的冰冷,每一个字都像铁钉凿入木头:“立刻行动!”
“其一、征调城内所有可用壮丁,无论老弱,凡能抬动石头者,全部上城!告诉他们,吐蕃人破城,鸡犬不留!与其城破被屠,不如在城头搏一线生机!敢有违令者,斩!”
“其二、拆除城墙内侧五十步内所有民房!梁柱锯断做滚木,地基条石撬起做礌石,砖瓦用于修补城墙裂缝!妇孺老弱,集中至城根,负责烧水、煮金汁(煮沸的粪便)、运送箭矢滚木!敢有哭号阻挠者,以惑乱军心论处!”
“其三、集中所有火油、金汁、箭矢!粮仓军械库由绣衣使亲自接管!胆敢私匿、哄抢者,立斩!”
“其四、加强四门守卫,尤其是直面吐蕃主力的北门,三班轮换,严防死守!城门洞用条石沙袋堵死!吊桥铁索加双锁!”
“其五、我会派绣衣使和不良人在城内巡查,你麾下也需派出得力人手协助,敢有妖言惑众、动摇军心、意图逃跑者,无需禀报,立斩不赦!头颅悬于城门示众!”
一道道命令如同冰冷的铁律,带着甲娘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残酷效率,迅速通过肃立待命的绣衣使干员和卢少斌麾下几名同样脸色发白但强作镇定的军官传达下去。
整个成都城,刚刚从杨国忠被杀、李玢被囚的政变余波中陷入惶惑不安,此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攫住,强行拖入了战争绞肉机的疯狂齿轮之中。
凄厉!
刺穿雨幕的,是牛角号那如同濒死巨兽发出的呜咽,一声连着一声,沉重得让人心胆俱裂。
与之应和的,是尖锐得能刮破耳膜的铜锣声,铛!铛!铛!疯狂地在每一条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青石板巷弄里炸响。
“吐蕃大军杀来了!八万铁骑!所有男丁,上城御敌!违令者斩!”士兵粗暴的吼叫声如同野兽的咆哮,混杂着沉重的、踹开朽木门板的破裂声,女人孩子骤然爆发的凄厉哭喊,男人绝望的咒骂,以及军官声嘶力竭的呵斥。
这混乱而恐怖的声浪,瞬间席卷了这座被雨水浸泡的城市。
恐惧,比瘟疫蔓延得更快。
无数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百姓被如狼似虎的士兵从他们唯一能遮风挡雨的破败窝棚里粗暴地拖拽出来。
男人,无论十六七岁面黄肌瘦的少年,还是五六十岁须发花白的老翁,都被强行塞给一根削尖的木棍或一把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刃口的柴刀。
“我的儿啊!他才十五!”一个妇人死死抱住自己瘦弱的儿子,哭嚎着被士兵一脚踹开,额头重重磕在湿滑的石阶上,鲜血混着雨水蜿蜒流下。
“天杀的杨国忠啊!你不得好死!引狼入室!”一个白发老翁被推搡着,踉跄前行,浑浊的老泪纵横,发出泣血般的诅咒。
“狗皇帝李玢!你们争天下,为何要害我们蜀地百姓!”一个壮年汉子被反扭着胳膊,挣扎着回头怒骂,眼中是滔天的恨意。
“我不想死啊!放我回家!我娘病了!”一个少年哭喊着,声音嘶哑绝望。
哭喊、咒骂、哀求、呵斥、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闷响……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洪流,冲刷着每一寸被雨水打湿的土地。
被强征的农夫黄小五,五十多岁的年纪,背脊早已被沉重的农活压弯。
此刻他茫然地被人流推挤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里。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他猛地停住脚步,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不远处——他那间虽然破败却勉强能遮风避雨、承载了他几十年卑微生活的茅草屋。
几个披着简陋蓑衣的士兵正粗暴地挥舞着大锤和铁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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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一声闷响,支撑屋顶的腐朽木柱断裂,半边草屋像被抽去了脊梁的牲口,哀鸣着塌陷下来,泥浆四溅。
他的老妻,那个跟了他一辈子、吃苦受累从无怨言的老妇人,正死死抱着他们唯一的小孙子,蜷缩在倾颓的废墟旁。
雨水浇透了她的白发,紧贴在枯瘦的脸颊上。
她没有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只是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呜咽。
小孙子在她怀里吓得连哭都忘了,小脸煞白,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家园化为瓦砾。
黄小五只觉得一股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血气猛地从脚底板直冲脑门!
眼前瞬间一片血红!
他枯瘦的手死死攥紧了手中那根冰冷的、粗糙的木矛,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刻骨的疼痛却丝毫压不住心头那股焚天的恨!
恨!他恨透了那些高高在上、视他们如草芥的狗官!
恨这该死的世道!恨这冰冷的雨!恨那即将踏碎他一切的吐蕃豺狼!
城墙上,原有的两万守军士兵,此刻也是人人色变,如同惊弓之鸟。
他们大多来自蜀地,平日里的“战事”不过是剿灭几十几百最多几千人的山贼流寇,何曾见过真正的大规模战争?
更遑论面对那些传说中身高体壮、凶悍如魔、以生啖人心为乐的吐蕃铁骑。
“八万……”一个年轻的士兵靠在冰冷的箭垛上,脸色煞白,声音发飘,“听说……吐蕃人打仗前,都要生饮一碗掺着敌人血的青稞酒……”
“我们才两万人……怎么守?一人吐口唾沫都能把我们淹死……”旁边一个老兵油子哆嗦着想去摸腰间的酒葫芦,却发现早就空了,只能狠狠啐了一口,带着浓重的绝望。
“都怪杨国忠那个狗奸相!还有那个狗屁皇帝李玢!他们争权夺利,拍拍屁股死了干净,凭什么让我们在这里垫背!”一个脾气火爆的什长一拳砸在湿漉漉的城砖上,指节瞬间渗出血丝,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怨毒。
恐惧如同冰冷滑腻的毒蛇,缠绕着每一个士兵的脖颈,越收越紧。
督战的军官脸色同样难看,强撑着大声呵斥,手中的皮鞭带着风声,狠狠抽打在那些因恐惧而动作迟缓的新征壮丁背上,发出沉闷而刺耳的“啪!啪!”声。
皮开肉绽的惨叫,更给这混乱压抑的城头增添了几分令人作呕的残酷。
卢少斌在亲兵的簇拥下,顶着越来越密的冷雨,深一脚浅一脚地登上了北门城楼。
冰冷的雨水砸在他冰冷的铁甲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寒意仿佛能穿透铁片,直渗骨髓。他扶着冰冷的箭垛向下望去。
城下,一片末日景象。密密麻麻的人影在泥泞中蠕动,如同被捣毁蚁穴的蚂蚁。
被驱赶的百姓在士兵的鞭影和呵斥下哭嚎前行,妇孺老弱则被集中到城墙根下临时搭起的破烂棚子里,负责烧起一锅锅浑浊的脏水,或者看守着那些散发着恶臭、正被烈火熬煮的“金汁”大锅。
浓烈的屎尿被煮沸后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恶臭,混合着湿柴燃烧的呛人烟雾,被雨水裹挟着,一阵阵地飘上城头。
城墙上,那些面无人色、瑟瑟发抖的新征“士兵”,握着简陋的武器,茫然无措地挤在垛口后,眼神空洞地望着城外。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山岳般沉重的责任感猛地压在卢少斌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强迫自己挺直腰背,努力回忆着兵书上那些关于守城的枯燥字句——“凡守城之道,城厚以高,壕池深以广,楼撕修,守备缮利……滚木礌石,火油金汁,需备足……”
这些平日里滚瓜烂熟的文字,此刻在巨大的现实压力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右翼!礌石堆得太靠后了!往前移!移到女墙边!”他嘶哑着嗓子,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有些破碎,指着一段城墙吼叫。
几个浑身湿透的士兵慌忙去搬动沉重的条石。
“弩手!弩手集中到角楼!检查弩机!别他妈到时候卡了壳!”他转头对着一个军官咆哮。
“火油!火油再分出一半给北门!快!”
他像一个蹩脚的工匠,拼命想修补一件即将彻底崩碎的瓷器,一道道命令从他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试图在这混乱的漩涡中抓住一点秩序。
甲娘则像一道沉默的黑色幽灵,在城头各处无声地游弋。
她走过之处,混乱总会短暂地被压制下去。
一个试图丢下木矛逃跑的壮丁,被她身后如影随形的绣衣使无声地捂住嘴拖走,消失在城墙阶梯的阴影里。
一处因争抢干燥位置而即将爆发的士兵殴斗,在她冰冷的目光扫视下瞬间偃旗息鼓。
她不需要大声呵斥,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令人胆寒的秩序。
而在城内更深处的阴影中,绣衣使的暗探如同无数无形的丝线,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每一个街巷角落,搜寻着任何一丝不安分的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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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势似乎小了些,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灌满了铅。
城头短暂的、被强行压制的混乱,在一声变了调的惊呼中,彻底粉碎!
“烟!烟尘!看那边——!”
一个站在最高箭楼上的年轻士兵,手指颤抖地指向西北方的天际,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尖利。
所有声音瞬间消失了。
城上城下,数万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投向那个方向。
起初,只是天际线上一条模糊的、蠕动的灰黄色带子,如同大地溃烂的伤口。
但很快,那带子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翻滚、升腾!
像一头从沉睡中苏醒的洪荒巨兽喷吐出的瘴气,又像无边无际的蝗群遮蔽了天空。
那烟尘越来越浓,越来越宽,如同奔腾咆哮的浊浪,汹涌地朝着成都城的方向席卷而来!
脚下,坚实无比的城墙,开始传来一种低沉的、持续的震颤。
起初很轻微,如同远处传来的闷雷。
但很快,那震动就变得清晰可感,冰冷厚重的青砖城垛仿佛有了生命,在微微地颤抖、呻吟。
地面上的碎石瓦砾开始轻轻跳动,城头士兵水囊里的水荡开一圈圈清晰的涟漪。
“咚……咚……咚……”
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密集!
不再是闷雷,而是无数沉重的铁蹄,践踏着大地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