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1章 从一桩横事说起

枯荣界 老荒 4180 字 9天前

杜春心怎么也想不到,她的命运在她二十八岁这年春天被一桩横事彻底改变了。

时已是别春之际,风揉花讯,雨藉尘埃,天气忽又沉暖浮凉。梁家作坊的蚕种自惊蛰开始加温,至清明生出活泼的蛾子,经过产卵孵卵,只等立夏蚁蚕出壳,然后均匀放送梢新叶嫩的柞树把场,用开叶较早的“马尿骚”破蚁,并贴地压好救命枝。这天一大家子人在堂屋围着条桌吃早饭的时候,梁汗牛见青锁缺席,便支使孙女小珍子去叫老叔吃饭。小珍子痛快地应了一声,晃着两条小羊角辫跑出房门,不一会儿就惊恐万分地跑回来扑进爹怀里:“我怕,我怕……”梁青犁急问:“闺女,咋啦?怕啥?”小珍子哭道:“老叔他吓人!”众人一听,纷纷撂下碗筷急去东厢房北屋察看,见青锁斜躺在炕上,脑袋把枕头顶落在地,脖子扛在炕沿上。他身子挺直,头发散乱,两眼圆睁,牙关紧咬,扭曲的面容凝固了痛苦万分的表情。见此惨状,让人不禁毛骨悚然。长工黄老秋挤进来,壮着胆子伸手试了试鼻息,摇摇头说:“早已放挺,一点气脉都没有了!”一时间,梁家作坊乱作一团,哭喊声连成了一片。

梁汗牛仿佛一瞬间就苍老了,捶着胸脯道:“老天爷呀,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呀,你这是要我的老命啊!我还指望老疙瘩将来当掌柜呢!”老三青犁拭了拭眼泪说:“我老弟死得太痛苦了,竟连眼睛都没闭上啊!”闻听这话,黄老秋忙伸手给青锁合了眼,还随口叨咕:“青锁,冥目吧!”老大青箕却皱起眉头,问父亲:“事儿出得挺蹊跷,这耳朵里还有黑血,用不用报官哪?”梁汉牛唉叹一声:“报啥官,这明摆着他是喝酒把命喝没了。”老二青碾后悔不迭:“要知道是这样,昨晚就不会让他多喝。”黄老秋劝大家别多想了,赶紧张罗后事,把东家扶回上房东屋,到院子冲西厢南屋门口喊:“二禄,赶紧套车。”二禄正抱着膀抻着脖往东厢房这边看,见父亲喊他,忙应了一声。这二禄长相很有特点,水蛇腰上方顶个角瓜脑袋,半截眉下面镶着三角眼,厚嘴大唇总习惯留个豁口,向外显示着有些发黄的大板牙。他往马厩走时低声问爹:“咋?青锁死了?”黄老秋点头嗯一声:“快去太平岭给春心送信儿……”

梁家作坊是刘家堡子比较有名望的大家。祖上是光绪末年从山东黄县挑着挑子闯关东来的,靠养蚕抽丝织布为生,逐渐成为当地的富裕户。最初用波浪锤捻丝,后改用手摇车抽丝,再后来使用木缫机框丝。产出生丝来,或入箱向丝栈转手,或上织机织出丝绸。逢城里大集时将成品卖掉,每小股都会按时分到份子钱。青箕青碾青犁刈根放拐抽丝织布都是把好手,而青锁干出力活却不如兄长。青锁身子瘦弱,一副病殃殃的样子,因多念了几年私塾,写写算算还有一套。可自打“9·18”事变后,丝坊越来越不景气了,特别是成为丝业组合附属厂后加工费不及实际的六成,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春心是八岁那年冬天由梁汉牛从太平岭抱回来的,给比她大八岁的青锁做了童养媳。自十六岁那年春天圆房,作坊每次分红时公爹给她的份子钱都是双份的。梁汗牛常常念叨,等自己上了年岁就让青锁当掌柜的。

就在昨天,娘家托人捎信儿,说养母近日身体不好,让她回去小住几日。当时作坊四个妯娌轮班灶厨,她刚好忙完半月伙食,便跟公爹打了招呼,梁汗牛特意吩咐二禄套马车相送。春心抱着才三虚岁的魁子,沿着院中间平展溜直的青石便道,一直走过对开的木板院门,回头看见青锁撵出来,觉得他似乎有些反常,以往回娘家并不见青锁这样腻恋不舍。马车启动时,她望了望整齐的石头院套、青砖黑瓦五间正房和东西厢房,以及房后参差的树木,目光从青石便道收回在院门口时,见青锁瓷在高高矗立的大门柱子旁张望,不免有些好笑:“傻看啥?也不是看不着了!别惦记我们娘俩儿,住几天就回。”马车绕过门前东南空地那口水井转过土坡弯道时,她又下意识地回望一眼,青锁还在大门柱子旁张望呢。

谁料?才分开一夜的工夫,一对恩爱夫妻便阴阳两隔了。

因棺木还没订下来,暂时把青锁遗体放到屋地已经搪好的两扇旧门板上,用一块黄纸蒙了面部。半个时辰过后,春心抱着魁子和养父杜神汉、养母杜赫氏、妹妹杜春桂从敞开的大门走进来,院里人都自动让出一条过道儿。当看见青箕青碾指挥人搭灵棚时,春心脑袋嗡地一声,三伯嫂刚接过魁子,她身子就软绵绵瘫了下去,大伯嫂二伯嫂赶紧把她搀扶起来。

春心缓过神儿,踉踉呛呛地进了东厢北屋,一下扑到青锁身上,一边推搡一边放了最凄惨的长声。一阵呼天呛地捶胸拍腿,自责不该回太平岭,把脸埋在青锁的胸怀上呜呜个不停,谁劝也不听,哭着哭着就昏了过去。大伯嫂二伯嫂赶紧过来,杜春桂也上来呼叫姐姐,黄老秋分开众人,用骨节棱嶒的手指掐人中弄醒过来。见此情景,众人无不为之掉泪。杜神汉唉声叹气,干哑的声音哽咽了,惋惜女婿才三十六岁白瞎了小岁数。杜赫氏拖着虚弱的身子也不住地抹眼泪,为孤儿寡母今后的日子担忧。黄老秋招呼春心:“看看青锁吧!”就在他用手撩起青锁头上的蒙头纸时,春心惊呆了,过了好半晌才一个激凌回过神儿来,内心仍胆怯不已。

凡是看过青锁遗容的都觉得害怕,一时间,堡子里传言四起。有说春心命硬妨夫,注定要吃两家水;有说梁家作坊犯邪,出横事是迟早的事;有说青锁去年四月十八上城里逛庙会,回来喝了几口山道马蹄沟的水解渴,兴许是中什么毒了;有人联想几个月前一大清早梁家大门“双龙盘玉柱”奇事,说青锁抠烟袋油子活活熏死了公长虫,他一定是被逃走的母长虫精给吸死的。听到这些闲话,春心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种种蹊跷却无法解得开。

春心请来二禄的岳丈刘嘉文先生料理丧事,用自己的小分钱买回一口上等棺木。停灵数日,青锁出殡了,棺木下葬在和尚沟的柞树坡上。她因不敢在自家屋里住,勉强熬过几夜后,收拾收拾东西便回了养父母家。梁汗牛料定春心必有改嫁这一天,担心魁子会被领走,断了梁家这一支香火,便将魁子过继给青犁。青犁夫妇没有男孩儿,待魁子如同己出,时间一长,魁子便和三大三娘生活习惯了,以至于母亲每隔十天半月回来看看,他都不跟母亲亲近了。

还没到青锁烧百天,黄老秋亲自上太平岭为自家老憨提亲。

黄老秋四个儿子,依次取名得福、得禄、得喜、得财。大福子十五岁那年吃大饼子竟然噎死了,二禄始终跟着爹给梁家作坊扛活,三喜子早早投奔老乡去了北大荒,老憨则到镇上大户人家吃劳金。黄老秋上门提亲,征询春心娘家意见,杜神汉叹口气说:“春心是泼出门的水,改嫁还得她自个儿拿主意。”杜赫氏根问春心:“老憨虽是个小伙,可就是太实诚了,你是咋想的?”见她没言语,又劝说道,“你还这么年轻,守寡不是个曲子呀,早找比晚找强。”

一提到老憨,春心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幅憨态容貌来:那面部虽不是一马平川,但五官摆布并不匀称,蛤蟆骨斗眼,蒜头鼻,招风耳,骡撅嘴,猪腰子脸,该大的地方不大,该小的地方不小。尽管相貌不济,没什么本事,但老憨为人憨厚,而且从未婚配。沉吟半晌,春心说:“我都这样了还能挑啥,老憨的底细我也知道,虽说实成,但很本分,总是能靠得住的。人家比我小,还是个小伙,就不知道他能不能嫌弃我。”一听这口气,黄老秋心里有了底:“他还敢嫌弃?他有啥条件挑?他真要娶了你那是他的福份。”杜赫氏还是忧虑:“你给他找个小寡妇,就怕他不同意。”黄老秋梗了梗脖子:“这个你不用担心,肯定不会出差错的。有我给春心撑腰,他个憨人不敢疵毛。俗话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在我们老黄家,我说话就是圣旨,他是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

黄老秋主动与梁家作坊结算了工钱,带着二禄两口子从刘家堡子搬到了太平岭,租了间半房,并给在石灰窑当长工的老憨去信儿,让回来定亲。

老憨乐颠颠地回来了,一听爹给他说的亲事不是黄花大闺女时,一头攮在炕头的行礼卷上,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呜呜哭起来。黄老秋不是好声地喝问:“咋地?不满意呀?啊?”老憨带着哭腔说:“我还以为是大闺女呢,哪成想是个小寡妇!”黄老秋说:“寡妇咋啦?寡妇也是女人,女人就是块庄稼地,谁种是谁的。你看那身子骨水灵的,那就是块好地,种啥长啥。你个身强力壮的,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了。”老憨挑毛病说:“比我大五岁,还带个犊呢!”黄老秋说:“大点儿算啥?女大知道疼男人!带犊咋啦?带犊早借力!”

老憨不再吱声,还是抽嗒。二禄急了,叫起口供来:“你到底同不同意,快点儿说痛快话!”老憨一下爬起来,横道:“整一个寡妇糊弄我,非让我娶干啥?你愿意你娶!”黄老秋骂了一句脏话:“你看你这一出,杵绝横丧的,你翅膀硬了咋地?你想倒反天罡啊?二禄,教训教训这个鳖犊子!”二禄一瞪眼,忽地蹿上炕,把老憨摁倒,两个巴掌左右开攻,煽开了耳光子,打得老憨“妈呀”乱叫。黄老秋继续劝说:“咱对春心知根知底,这么好的女人上哪找去!真要娶了春心,那是你的福份哪!你有啥条件挑哇,你就听爹话吧!”老憨最终告饶:“二哥,别打了!我,我同意行了吧?”二禄这才住了手,撇了撇厚嘴唇子:“啐,蠢货,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早同意何必讨苦吃!”黄老秋给老憨擦嘴角流出的血,说道:“爹这么做是怕你说不上媳妇呀!你也别记恨你二哥,他也没少为你婚事操心!”

当日,黄老秋打发二禄媳妇刘银环把春心叫了过来。老憨坐在屋地墙角缺了半条褪的凳子上,一会儿看着窗户纸上那一处拳头大的破碴,一会儿从地上捏起一根笤帚蔑子在地上乱画。他每动一下,屁股下的凳子就发出一阵吱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