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回春,老神树灰暗粗糙的树干支撑着偌大的树冠,柔软灰绿的枝条渐渐鼓大了芽包。当金黄鲜嫩的榆树巧儿一串串地缀满枝头,闲饥难忍的大孩子们早已耐不住性子,争相爬进树冠里,一把把地捋到小筐里,或大口大口地生食,或拿回家去让大人蒸榆钱饭吃。仅仅几日功夫,便捋光了榆钱荚子。
过了五月节,嵌垅的小苗一拃高了,虽然近处还盖不住地皮,但远望己是一片葱绿。夜里的雨水湿透了田地,院里洼处也汪了水。黄士魁用铁锹翻出小沟把水导引向院外边沟,公冶平、贾大胆走过来,说村东大草甸子里又野鸭蛋,一些勤快人每次去都不空手,听得黄士魁心里直痒痒,也打算查伙去捡拾。几个人正在屋里商议,黄香惠从前院过横街进了老宅,与正在外屋忙活的春心唠嗑,当听说魁子他们要查伙去大草甸捡野鸭蛋,就进屋央求黄士魁:“魁子哥,你们去捡野鸭蛋带我一个呗!”黄士魁摇头说:“女孩子不行,大草甸有狼、狐狸、野兔子,你不怕?”香惠背着手轻轻晃晃肩膀:“我不怕,我还打过两回老鼠呢!”黄士魁一边缠姆指粗的大绳一边说:“大草甸里有沼泽地,掉进去会没命的。”香惠扯笑说:“我跟着魁子哥,就会安全的。你如果掉进去,我也跳进去。”公冶平、贾大胆看香惠诚心想去,都乐呵呵帮着说情,黄士清也说:“让香惠姐去吧,正好我还不愿意去呢!”黄士魁尽管不十分愿意,可经不住香惠的软磨硬泡,尤其是那一声声清润滴滴的“魁子哥”,把魁子弄得没了辙。
香惠乐颠颠地背着包,跟着黄士魁出发了。春心追出来,嘱咐魁子:“魁子,野鸭蛋捡多少都不要紧,可一定要照顾好香惠啊!”魁子回头笑道:“妈,你放心吧!”春心望着几个年轻人出院门的背影,笑道:“这丫头,心真野!”
等走出村子的时候,香惠才发现去捡野鸭蛋的人好几伙,他们一路说说笑笑奔向了大草甸子。贾大胆耐不住寂寞,拉话说:“北大荒这地场好哇,黑土地肥得流油,地有劲哪,那是种啥长啥。”公冶平回头撇撇嘴,笑眯眯地抬起了杠子:“你说的可有点儿咧玄,东边那块沟帮子地埋了你爹,这么多年了咋没长出你爹来?”一句玩笑话,逗得香惠乐出了声。人们两两分开,各自行动了。
大草甸是纯粹的原生态,没有任何人为的斧痕凿迹,荒芜的原草夹杂着新生的草叶展示着自然的野性。在白云辉映下,野草绵延,薰风拂动,时有野鸟飞翔,野兽出没。香惠被这大草甸深深迷住了,张开两手,忘情地奔跑,活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见她如此活泼,黄士魁也很开心,两人相距不远,向前移动脚步。每当香惠落下一段距离,就紧跑几步追上。黄士魁不甘寂寞,浪不溜丢地唱起《送情郎》来:
小妹妹送情郎,送到了大门外,泪珠儿一行行落下来,天南地北你可要捎封信,别忘了小妹妹常把你挂心怀。
小妹妹送情郎,送到了村外边,春风儿一阵阵吹过来,情郎哥你在外边要注意冷和暖,被子要掖好千万别着了凉。
小妹妹送情郎,送到了大桥上,难舍难分情意长,送上我亲手做的鞋一双,情郎哥我的心伴着你走四方。
大草甸里已经没有道路了,人群三三两两分散开来,寻觅的足音便仿佛移动于原始的铜漏里。香惠看四周荒草连天,人影远小,忽然嘻嘻笑道:“魁子哥,你知道吗?我这是伴着你走大草甸子啊!”黄士魁笑而不语,只顾向前刷刷移动脚步。香惠鼓足勇气问道:“魁子哥,你喜欢我吗?”黄士魁一愣,继而说笑:“你这疯丫头,可别说傻话,让人听见多不好!”“这荒草连天的,那有别人!”香惠追问,“你快告诉我,你到底喜不喜欢我?”黄士魁红了脸面说道:“喜欢,打小就喜欢。”香惠很是欣慰,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歪头眯眼继续问:“你既然喜欢我,那你咋不跟我订亲呢?”黄士魁抬起头,目视前方说:“喜欢归喜欢,订亲归订亲,这是两码事儿。”香惠收敛了笑容,刨根问底:“到底差啥?”黄士魁解释道:“你是我妹妹。”香惠反驳道:“咱虽然以兄妹相称,可咱没有血缘关系呀!”黄士魁一时不语,耸了耸肩膀,拢了拢大绳,自顾自地往前走。香惠紧追几步又追问:“难道差这个就不跟我订亲么?”黄士魁难脱纠缠,只好说:“我得听从我妈的意愿,不想让我妈生气。我随娘改嫁,我妈把我养大不容易。”香惠说:“自个儿的事儿应该自个儿做主,难道老婶给你找个丑的你也要?”黄士魁逗笑道:“要哇!你别问了,你还小,你不懂。”香惠一努嘴儿:“小?小啥小,我都是大姑娘了。”
黄士魁把肩膀上的大绳放下来,招呼香惠抓住大绳的一头,两人拉开大绳,相继二三十步远,并排往前蹚。走了很远,也没发现野鸭子,香惠有些泄气,大声说:“魁子哥,这办法灵吗?就这么走,上哪里找,我腿都累酸了。”黄士魁也大声说道:“保管有用。你得坚持啊,你要没耐心,我再也不领你出来啦。”香惠又问:“魁子哥,野鸭蛋在哪里啊?”黄士魁说:“野鸭子在哪里飞起,哪里就有野鸭蛋。”香惠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两个人拉着大绳,一齐向草甸深处挺进,荒草随大绳兜来,翻涌出一道道草浪。又向前寻找一会儿,香惠累了,干脆坐在了草丛中。黄士魁过来拉她,她也不起来。黄士魁说:“快找到了,前边是沼泽地,兴许那儿就有。”香惠仿佛听见了野鸭的叫声,忽然又来了一股劲头,站起来继续向前。
“扑愣愣……扑愣愣……”几只野鸭子从草丛中飞起来。
“看!野鸭子!”香惠惊叫了起来,向野鸭子飞起的地方疯跑,看到了那一枚枚被太阳炫耀的馈赠,瞬间便心花怒放了。她忽然蹲下身去,站起时两只手举起了两枚野鸭蛋。黄士魁跑过去,两个人在发现野鸭蛋的地方仔细寻找,一共捡到十七枚野鸭蛋。
中午,两个人吃儿了点干粮,稍事休息,继续拉大绳。拉了半天,再没有发现野鸭子的踪影。“魁子哥,咋这么半天也没有哇?”香惠扔了大绳,索性坐在了草丛里。“你咋没长性呢?”魁子又走到她身边,“好吧,歇一会儿吧。”两人在草丛中坐了一会儿,香惠忽然用手向前指着,欣喜地叫道:“魁子哥,你看你看……”黄士魁向前方看过去,只见塔头筏子上有两只野鸭正在亲密。香惠羡慕道:“他们在谈恋爱呢!多美呀!”望了一会儿,她起身向前跑了几步,把野鸭子惊飞了。“别飞呀,别飞呀,回来!回来!”香惠一边叫着一边向前疯跑,突然身子扑倒了,向塔头筏子下面的泥潭里陷下去,骇得黄士魁急忙跑过去,抓住香惠的手,用力拽上来。香惠惊魂稍定,竟不顾弄湿的下身,一把抱住黄士魁,喃喃道:“魁子哥,我好后怕,方才差一点就没命了。”黄士魁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那沼泽没那么深。”香惠突然在黄士魁的脸上亲了一口,喃喃道:“我真想,真想这样抱你一辈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黄士魁心慌意乱的,安慰道:“好了,好了,哥知道你的心思。”忽然看见那草头筏子上有个大窝,里边排列着令人稀罕的果实。黄士魁叫道:“香惠你看,那个塔头筏子上有好几个野鸭蛋!”香惠这才把他松开,脸色通红地看着黄士魁小心翼翼地踏着塔头筏子,将几枚野鸭蛋捡了回来。她用手摸摸野鸭蛋,喜悦油然而生,又灿烂地笑了。
小暑时节,天气晴好。吃完午饭,刘银环捡桌子时,在条琴上舔舐小碗食物的狸花猫轻悄地跳到炕上,扒着桌子舔舐盘子里的菜底儿。她抬手轻拍了一下猫头,骂道:“你这馋猫,吃了碗里的还惦记盘里的。”捡完桌子,看一眼弄袼褙的香惠,又扫一眼坐炕沿抽烟的二禄,抱起四丫子往出走,说上后院串门儿去。出了北胡同,看见自家的香芪和一群女孩子在大门街上玩皮筋游戏,她过了横街,进了老宅。
刚把四丫子放在炕上,刘银环向杜春心夸说自家的狸花猫:“我家花猫是个羽猫,它可聪明了!它一生气了,猫耳准背着,尾巴也趟啷着。见生人就往回跑,几步一回头,如果想起是见过的,就喵喵叫着迎接。它要是饿了,就伸爪拍我,奔向猫碗等着。它有时候也逗我玩,看见我在炕上光脚坐着,就舔脚心,可戏痒了。有一回,它在院里促住一只麻雀,我抱住它还不撒口,往猫耳里一吹风,它一张嘴,那雀就落了。”春心看着老根儿和四丫子在一起玩儿,接了二嫂子的话题:“猫是奸臣,我在上江时曾养过。我觉儿轻,猫劈个叉都能把我整醒。猫叫咉子时,吵得我都睡不好觉,后来我就不养了。”忽然凑近刘银环,压低声音说,“哎,二嫂,我听人说,猫是夜眼,你家有这猫监视着,睡觉时可得注意呀!”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
前院,黄香惠在南炕按着鞋样子,用两层袼褙剪鞋帮。那袼褙儿是她前些日子亲手打的,用了不少破旧的衣服和碎布头,在一块大木板上刷一层浆糊粘一层碎布条儿,粘了五层才弄成。她面对着南窗,享受着阳光从格窗里泻进来的暖意,一边做活一边轻轻哼哼着《送情郎》小曲。
狸花猫在炕上歪头眯眼欣赏黄香惠的美态,不时发出一声赞叹:“喵——”
二禄坐在炕沿上抽了一会儿旱烟,没话找话:“闺女,给谁做鞋?”香惠头也不抬地说:“给魁子哥。”二禄有几分不悦:“给他做啥鞋?哪显着你了?育梅知道会不乐意的。”香惠说:“不会,我和魁子是兄妹,她不会介意的。”二禄告诫说:“我跟你说,你往后离魁子远点儿,那小子不值得你稀罕。”香惠微微一笑,不说什么。二禄盯着香惠白里透红的脸蛋说:“你说你才十八,就急着要寻男人,你说你着的哪份忙?”香惠妩媚一笑,并不接话,二禄咽下口水,喉咙咕噜一响:“我眼里不揉沙子,你当我啥也不知道哇?其实你心里想啥,我一清二楚。你一到魁子跟前,心就活了。我劝你赶紧收心,别白日做梦。”香惠努起嘴,不说话。二禄语气缓下来:“别说魁子订了婚,就是没订婚,我也不会同意你跟他。”香惠把剪好的鞋帮摞成摞,喃喃道:“反正,我就是觉得魁子哥好,将来我也找像他那样的。”二禄说:“挺大个丫头,说这话多丢人。”
看香惠那一脸羞涩的样子,二禄咽了咽口水。他忽然到外屋偷偷挂了房门,回来把香惠从后面抱在怀里:“香惠呀,让我稀罕稀罕……”香惠忽然意识到情形不对,一边推搡一边说道:“你,你,你可是我爹呀!”二禄嘻笑道:“啥爹,你是我捡来的日本遗孤。”话未说完,被二禄一下拥倒在炕上。
狸花猫吓得急忙跳向柜板,不明白平日里处得好好的爷俩搞的是啥名堂,回头莫明奇妙地又发一个长声:“喵——”
香惠被那笨重的身子压着,一时动弹不得,哀求道:“如果坏了我的身子,往后我可没法找婆家了。”二禄使横:“你不经过我这关,不把我侍候好了,你别想找婆家。”香惠恼怒道:“再不下去,我就喊人了!”二禄根本不怕:“喊吧,让人知道,你就更不好找婆家了。”
香惠别过脸去,看见身边装针头线脑的叵箩,袼褙和剪子就放在叵箩旁边。她的手努力伸向剪子,悄悄抓在了手里,趁二禄没防备,张开锋利的剪子,挥手就卡嚓一下,感觉有个东西掉落下来,从身上滚落了。二禄回过神儿来惊叫一声,滚倒炕上。
那只狸花猫看二禄滚到了炕上,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跳到北炕对箱上,又回头惊异地发了一个长声:“喵——”
香惠起身提了裤子,慌忙到外屋拽开门拴跑了出去。她穿过胡同,越过后街,进了老宅。那群跳皮筋的女孩子不知发生了什么,聚集在街旁往老宅院里张望。香惠一头扑进了杜春心的怀里,委屈地呜呜哭起来。事发突然,春心急问:“孩子,咋地了?”老憨也觉得奇怪,忍不住说道:“你看你这一出,像谁把你咋地了似地,到底是咋地了?”香惠哭道:“养父他,欺负我。”刘银环一听二禄欺侮养女,简直要气炸肺,跺着脚骂:“这个损兽!该天杀的!”香惠哽咽说:“老婶,我要在你家过,我不回去了。”春心连忙安抚说:“行行行,婶子要你。”老憨骂道:“这个作损的东西,不教训教训他真是不行了。”话音未落,就跑出屋子。
老憨气呼呼地到下屋门旁抄起一把管锹跑向前院,黄老秋随后追去。“二鬼头,你出来!谁你都敢欺负,你不怕丧八辈大天梁啊?留你这么个祸害干啥?天打个雷咋不把你劈死呢……”听到老憨的大声叫骂,邻居们纷纷赶来。刘银环抱着四丫子回自家察看情形,黄老秋趔趔歪歪地去夺老憨手里的管锹,老憨双手死死握着不肯撒手。爷俩儿较劲拉扯,一边争夺一边移动,快到前园篱笆门旁时,老憨把父亲耸了一个跟斗。黄老秋踉跄了两步,向后蹲摔下去,后腰正好硌在了一个突出地面的木头橛子上,“哎呦哎呦”连叫数声却不敢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