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6章 阳谋

陈恪便被黄锦引着,穿过回廊,来到一处更为雅致的偏殿。

殿内灯火通明,一张不算太大的紫檀圆桌已布置妥当,碗碟精致,银光闪闪。

嘉靖帝当先落座,指了指对面的位置:“陈卿,坐。”

陈恪几乎是本能地后退半步,深深躬身:“陛下天恩,臣惶恐!君臣有别,臣岂敢与陛下同席?臣侍立一旁,听候圣训便是。”他心中警铃大作,深知“君前失仪”的份量,更怕这是嘉靖新的试探。

嘉靖帝眉头微蹙,语气加重了几分:“朕让你坐,便坐。莫非圣旨也敢不遵?”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那股天子威压瞬间弥漫开来。

“臣不敢!臣谢陛下天恩!”陈恪浑身一凛,再不敢推辞,几乎是“蹭”地一下挪到锦墩边沿,半边屁股虚虚挨着坐下,腰背挺得笔直如标枪,比在城头御敌时还要紧张几分。

嘉靖帝瞥了他一眼,似乎对他这副如坐针毡的模样还算满意,不再多言。

内侍们开始无声而迅捷地传膳。

出乎陈恪意料,摆上桌的并非想象中的龙肝凤髓、水陆八珍。

除了一味清炖的鹿筋尚算荤腥,其余大多是素斋:煨得软烂的冬笋、碧玉般的清炒豌豆苗、金黄的素炸鹌鹑蛋、澄澈的素高汤、一碟嫩得能掐出水的白灼菜心,还有几样精致的素点心,外加一小钵晶莹的粳米粥。

统共不过十余样。

陈恪暗自咋舌,后世传言雍正节俭,看来这位修道皇帝在饮食上也颇有克制。

这规制,比之勋贵之家也不算夸张了。

是因为修道清心寡欲?他偷偷瞄了一眼嘉靖,只见皇帝神色平淡,显然习以为常。

陈恪心中刚升起一丝“嘉靖似乎也不甚铺张”的念头,便立刻被接下来繁琐到极致的用餐流程冲散了。

试膳太监逐一试毒,动作一丝不苟;布菜太监手持银筷,小心翼翼地夹取最精华的部分,分量精确到令人发指;更换碟盏、擦拭唇角的动作轻柔无声,却带着不容错辨的仪式感。

陈恪看着自己面前那个比酒盅大不了多少的细白瓷碟,被布菜太监极其珍重地放上一小截嫩白的、裹着薄薄一层清亮汁水的白菜心,心中暗叹:这顿饭的阵仗,比吃几十道菜还累人,果然是“天家富贵”。这白菜心……能比那药膳好多少?

然而,当陈恪依着规矩,将那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白菜心送入口中时,一股清甜至极的鲜香瞬间在舌尖炸开!

那滋味纯粹、甘冽,带着冬日蔬菜特有的鲜甜,更妙的是那看似简单的汁水,似乎用极其珍贵的清汤浅浅煨过,又或是吸收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精华,将白菜本身的清甜放大了十倍不止!口感更是嫩得入口即化,毫无纤维感。

这一刻,陈恪脑中猛地闪过前世在闲书杂谈中看过的片段——年羹尧大将军府上那“几十斤白菜取一斤菜心”的奢靡做法!他瞬间明白了,眼前这一小碟白生生的东西,耗费的人力物力恐怕远超想象。

这哪里是“不甚铺张”?这分明是将极致的简朴修炼到了另一种境界的奢靡!

他默默收回了心中对嘉靖帝“不浪费”的评语,只余下对这“天家气度”更深的敬畏。

用膳的过程沉默而压抑,只有轻微的咀嚼声。

嘉靖帝吃得不多,但动作优雅,每样只浅尝辄止。

陈恪更是小心谨慎,不敢多吃,亦不敢不吃,只盼着这顿饭快点结束。

嘉靖帝似乎漫不经心地放下玉箸,用丝帕轻轻沾了沾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