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还恩美玉

居重听得心中一宽,但是他和无色庵主相识之时,正是其最脆弱的时候,所以他对于揣摩无色庵主的心思最有心得,只见无色庵主神色虽然漠然,但是双眉微蹙,似有无限隐忧,便知道无色庵主替他担待的必是极为为难的事情,既然不忧虑生死,转瞬之间他便灵思泉涌,想到了解决眼前此事的关键。

心思电转之下,居重肃容问道:“姑姑好意,重儿铭感五内,但是弟子也知道轻重,既然弟子不慎得知翠湖隐秘,虽然姑姑有心庇护,但是一旦到了利害关头,只怕就不管用了,重儿也没有什么宏图大志,待在春水堂也不过是为了荣华富贵,只要不是迫弟子背叛侯爷,尽有可以商量的余地。姑姑不妨拣能说的说上一些,如果重儿不觉得拘束,就是如了颜仙子的意也无妨,颜仙子和越国公也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前些日子她不就是和二公子一起前去长沙了么?”

无色庵主闻言冷冷一笑,道:“重儿要记住,这世上或者会有表里如一的人,可是绝不是岳秋心和颜紫霜师徒,为了她们心中的大业,她们是可以牺牲一切的,别说是牺牲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就是牺牲手足至交,她们也不会心中稍动。既然重儿你有这样的想法,贫尼也不必矫情,翠湖之中自有隐秘,除了像颜紫霜和烟儿那般光明正大在江湖上行走的弟子之外,还有许多旁系弟子也在各地行事。

这些弟子的来历各种各样,有的是像你一样被翠湖嫡系弟子收录门下的记名弟子,有的是嫡系旁系弟子的儿女骨肉,总之只要能够寻出和翠湖的渊源的,都可以算作旁系弟子的备选,之后只要经过两位或者以上的嫡系弟子的认可,许下尊奉翠湖历代宗主的誓言,便正式成为翠湖的旁系弟子,并不计较身份家世。虽然旁系弟子多半不能得到翠湖真传,但是只要随便学几种翠湖收藏的绝技,也足够纵横天下了,更何况若得宗主允许,还可以修习一两项翠湖绝学,自然有绝大的好处,但是最大的好处却是你将来的子女门徒,若是有资质绝佳的女孩,便可列为嫡系弟子的优先备选。

重儿你不过随贫尼学了些微末武技,原本贫尼无意将你牵涉进来,无奈今日你得知了翠湖这些隐秘,若是不肯立誓尊奉翠湖历代宗主,我要袒护你,也是很为难的。身为翠湖旁系弟子,倒也没有什么限制,只有三条戒律,其一便是所作所为不能有亏道义良心,其二是守望相助,禁止同门相残,其三是严守门中隐秘,不得泄漏外人知晓。这些规矩你若愿意遵守,贫尼就正式将你收录为弟子,虽然碍于资质,你又是男子,不可能成为嫡系弟子,但是依照惯例,有一些贫尼自行参悟,脱胎于翠湖秘传的武技,却已经可以作主传你。”

居重仔细想了一想,发觉这些条件虽然宽松,但是操作起来却也有许多漏子可钻。不能有亏道义良心,说来容易,人生在世,又有谁没有做过几件亏心事呢?禁止同门相残,既然允许门下嫡系旁系弟子各行其是,在各为其主的情况下又如何处置呢?就如同现在,自己是春水堂所属,如果颜紫霜有朝一日和越国公翻了脸,那么自己该如何做才不算同门相残呢?倒是严守秘密这一条乃是题中应有之意,说起来也是无可厚非。

考虑了厉害得失之后,居重再拜叩首道:“能够拜入翠湖门下,是弟子的荣幸,居重本是资质粗陋之人,幸得姑姑收留教导,才有今日的小小成就,怎能为了居重一己之私,令姑姑为难,不过弟子可不喜欢受那颜紫霜摆布,既然烟妹也是嫡系弟子,不如等到哪一日您和她都在的时候,弟子再立誓如何?”

无色庵主听得心中一快,她本就憎厌岳秋心,连带着将颜紫霜这宗主亲自收入门下的得力弟子也当做了眼中钉,而平烟既是她亲自引入翠湖的心爱弟子,性情禀赋和她又是极像,居重这样的偏私自然十分得她欢心,愉悦之下,无色庵主笑道:“这却无妨,你心意既明,颜紫霜又要请我出手,这点小事谅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听到这里,居重心中疑窦再起,忍不住出言问道:“师父,您原本已经准备去南海隐居,为何只为了一块什么还恩令,就放弃了既定的行止,莫非那还恩令威势如此之高么,师父不是说翠湖对门下弟子的约束并不强烈么?”

无色庵主神情微变,欲言又止,良久才漠然道:“这还恩令对于有些人来说倒也无所谓,可是对大多数翠湖弟子来说却是梦寐以求的恩德,重儿你也是孤苦之人,可知道这世上有什么痛苦时时魂牵梦萦,纵然是繁华深处,也不能消退半分?”

居重闻言一怔,他自是不会敷衍无色庵主,冥思苦想片刻,世事每不如意,人间的痛苦多种多样,却是哪一种痛苦如此深重呢?心念千回万转,居重不由陷入了苦思,他在江湖上闯荡的时候,自然有放荡不羁的时候,在春水堂之中,更有纵情声色的机会,但是每每酒后梦醒,那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寞痛苦,却始终萦绕在身边。只不过从前他却不曾留意罢了,今日无色庵主提起,居重心中顿时明了了昔日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神色迷茫地道:“重儿明白,那便是天涯孤蓬,无家可归之痛,纵然是富贵荣华,名动天下,这一种苦痛也是难以排遣。”

说到此处,居重眼中已是有了淡淡的水气,无家可归,自己不就是无家可归之人么,当年收养自己的亲戚,早已经用金银做了报答,却也从此互不往来,唯一勉强可以令自己稍有慰藉的,便是无色庵主,只是无色庵主素来冷漠疏离,相处之时也是威严多过慈和,少有真情外露之时,越想心中越是苦痛沉重,居重连忙收敛思绪,低下头去。

无色庵主闻得这锥心之语,纵然是早有准备,仍然觉得心中刺痛,却是不肯流露出来,只是淡淡道:“贫尼自幼被先宗主收录门下,本就孤零一身,除了翠湖之外,再没有栖身之处,贫尼心中早已将翠湖当成了家,贫尼一生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够重回翠湖,若是生前不能如愿,便是死了也希望能够归葬翠湖,只是这简单的愿望却是翠湖弟子最难达成的奢望,千百年来,能够返回翠湖或者归葬翠湖的不过十之二三。”说到此处,无色庵主眼中闪过黯然之色,阴郁的目光仿佛是想起了那许多同病相怜的长辈姐妹。

片刻,无色庵主恢复平静,缓缓道:“这还恩令便是可以返回翠湖的信符,为了这块还恩令,别说是南海之行可以暂缓,就是作些违心之事又有什么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