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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民雀跃,万众欢呼,群僚敬拜,此刻沈哲子心情也是激动,嘴角微微翕动,一时反而忘言。而其近畔那一众将士们,也都昂首挺胸,站得笔直,无论再怎么热烈的欢呼,他们领受无愧!

默立良久,沈哲子激动的心情才略有平复,当视线落在载运淮南军那些袍泽尸首的船只上时,心中更是涌现出浓烈的悲愤,他踏前一步,缓缓抽出腰际佩剑。动作虽然轻缓,但却似有一股无形的气势由其身上散出,并且迅速的笼罩全场,欢呼声渐渐停了下来,视线俱都集中在这位年轻的使君身上,认真凝望其一举一动。

“今次一战,王师诚是威武!杀奴逾万,俘获难计,奴军夸言几十万,而今一战俱亡!然今次一胜,实非幸至。船上所载,淮南烈士两千余,凡我淮南生民俱应铭记,非此壮烈,性命不能继续!非此壮烈,衣食不能满足!非此壮烈,乡土不能安详!人皆乐生,何以壮士慨然赴死?”

讲到这里,沈哲子语调已有几分颤抖,眸中更是渐有朦胧:“非智不足谋生,力不足求活,不忍见生民惨死、乡土混乱、王道沉沦!王命所驱,桑梓安危,生民厚望,虽匹夫之身,肩系千钧之重!唯因此重,义不容辞!血肉身躯,堆成钢铁壁垒!勇烈志气,铸成杀贼利刃!残躯或可焚烧,英魂永存此世!凡我晋民,需守此壮烈志气,群丑肆虐,唯示以剑,沧海横流,人莫能侮!”

第0788章 为天下先

那些牺牲将士的尸体,被一具一具从战船上搬运下来。尸体虽然已经僵硬,伤口也都凝结血痂,然而从那些破损的衣甲,以及这些人死前那一刻凝固在脸上的表情,大概也能猜度出他们临死前是怎样一种心境情怀。

其中有一名淮南军卒尸体,左侧脸庞已是血肉模糊,应被利刃削过,继而斩在了肩膀上,左边臂膀一道恐怖的伤口,几乎将整条左臂都给斩断。然而真正致命伤口却还不在此,而在胸腹之间一道几乎贯穿躯体的恐怖刀伤,身上的藤甲早已经被血水浸透,刀劈枪凿的痕迹历历在目。其人残余的面孔狰狞得有几分扭曲,双眉高高扬起,两眼激张,紧紧咬合的牙关之间嵌着半片完全被血痂包裹的耳轮。

这是一名当之无愧的勇士,被创俱在身前,烈战不休,虽然身躯都被掼透遭受重创,但仍爆发毕生之余力,用人最原始的武器给予敌人重创。热血虽凝,壮气不已!

沈哲子虽然下了船,但并没有在淮南一众僚属簇拥下离去,而是默立在码头路径侧处,两臂高举双手抱拳,每当一辆载运这些烈士尸体的板车行过时,便作揖施礼以谢。其余众人也都有感于战事之惨烈,得胜之不易,或是一时间有些不能理解沈哲子的举动,但也都默立在后,各自作揖。

如此一幕画面,落在周遭那些前来迎接的民众们眼中,一时间也是感慨万千。乱世人命贱如草芥,无论在军在民,横死已是寻常,苟活一刻便是一刻的大幸。生死之间有什么大意义,对他们而言真是一种没有资格去想的奢侈念头。而今日沈哲子对这些亡者们所表现出的敬重,落在生者眼中,则不免开始思索在生死之外还有什么值得舍命去追求的大意义?

一直等到淮南军牺牲者的尸体俱都搬运下船,沈哲子才上马离开码头,亲自率众将这些尸首运回寿春城中。

老实说,他这一番对亡者的敬重,看起来的确是有几分夸张。尤其是在鄙武世风之下,宁为游食,不为伧卒。哪怕是名将之选,所优待者也仅限于自己的嫡亲部曲,除此之外的其他兵卒,仅仅只是作为一种战争的消耗品而存在着。上至公卿,下至寒庶,对于那些兵卒们或有忌惮畏惧,但绝对谈不上敬重,甚至不将之看作与自己对等的生民性命来看待。

但就算是惺惺作态也罢,当所有人都不屑为之,如果你做了,那也是整个世道从无到有的突破!更何况,这些淮南军士卒们,他们当得起这种敬重,或许此前也不乏其他行伍军卒的劣态,但是在这一次面对羯胡南侵的战事中,他们的杀戮是为了守护!是为了拯救!是为了挽回疲敝已久的汉家雄风!

道途中,沈哲子将江虨等人唤过来,沿途商议厚葬厚恤这些阵亡将士并其亲属。不过在听到沈哲子的想法后,众人神态俱有几分不自然。他们当然也明白今次淮南能够保全,多亏了这些将士用命,戮力以战,但本身由来已久的旧观念扭转起来便不容易。更何况淮南原本对将士们便不乏优待,超过了其余军镇,如果还要如此远异于旁人,难免会遭受非难抨击。

“今次一战,将士用命,确是大功于社稷,褒扬自是应当。不过此一役后,驸马并整个淮南也将成为南北众目所望,若是如此标异于众,我等实在担心会有讽言中伤不利于驸马……”

江虨等人不乏忧色说道,最起码的一点,如果有人将淮南这番厚恤举动解读为沈哲子心怀异念,故而以私心邀结甲士人心,密罗党羽,那实在是一件分辨不清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