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东都 魏无忌 1574 字 2个月前

龙朔二年六月初一日,唐高宗第八子李旦生于长安蓬莱宫。

(一)狐丘

龙朔二年,沙陀族首领朱邪金山于长安受封后,率领部下一路西行,奔驰千里回瓜州驻地。队伍留恋中原风物,故行驶得十分缓慢,待到行近属地已是三个月后。离家逾一年未归的朱邪金山此时心急如焚,只因在出发之前,刚出生的幼子高烧不退,药石罔效,此刻仍然生死未卜,他恨不得抛下部队独自快马先行赶回瓜州。然而次日天边忽起大沙尘,遮天蔽日,队伍不得不原地驻扎在一处泉眼边。

深夜,朱邪金山无法入睡,起来在帐篷外巡夜。忽然发现远处烟尘中有几点亮光,心中一震,随即叫了两个巡夜侍卫,用粗布裹住口鼻,一同前往亮光处查看。

起初那亮光只有一两点,可当他们距离亮光越近,那光点便越多,朦胧中前方竟出现了一片光海,在漫天尘灰中闪烁如海市蜃楼。朱邪金山幼时听老一辈族人讲过大漠中常有海市,以异象诱惑迷路的行人陷入大盐碛,最后全都力竭脱水而死,变成陪葬在盐碛中的干尸。又有说漠南盐碛原是千年前就干涸的大泽,内有大鱼名鲲,其腹之广可跨瓜州、凉州、甘州,又能造幻境。两个部下也早熟知这些传说,此时都喝止了马,警觉地看向他。朱邪金山看着眼前异象,向部下发出原地留守的命令,没等部下劝阻,便扬鞭催马,向幻境深处疾驰而去。他也听过一个传闻,海市深处是仙人所居,可通昆仑山,见西王母,获天下奇珍,得不死药。他生性爱于险中求富贵,今天也不信命,要从死地为幼子讨一个生门。

不知疾驰了多久,再越过一个大沙丘之后烟尘渐散,他立在沙丘之上,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勒马站定。面前是数座低矮连绵的山,山壁上密密麻麻开凿着数不清的洞窟,每个洞窟中都点着油灯,照得方圆几里明亮如白昼。四周寂静得可怕,没有诵经声,只能闻到浓重馥郁的安息香,是礼佛所用。他缓缓前行,于洞窟前寻了块大石将马拴住,用火镰点了一支火把,从最大的洞窟口走了进去。

刚进洞窟他就被骇得定在原地:洞窟内部比他想象的宽广许多,高达数丈,让他想起唐宫面朝朱雀街的天阙。洞窟中间是一尊高不见顶的大佛,大佛四周密布一圈又一圈的诸天菩萨、金刚力士、罗汉与供养天女,都是真人大小,紧挨着大佛起塑,层层叠叠,不计其数。洞窟四壁以油彩绘制佛陀本生故事,细密不断,直达天顶。这洞窟貌似年久未有僧人主持,所见之处都积压了厚厚尘灰,只有一盏油灯闪着幽昧的光。他大着胆子沿着大佛边缘向洞窟内走,转到洞门背面,吓得他差点将火把扔到地上:这尊大佛背靠洞门的另一面是一尊与正面同等大小的异教神祗,长了一张极其诡异的狐狸脸,身体部分却类同护法金刚,手持各种法器,同样身边的诸佛菩萨都换了狐狸脸,而四壁上画的佛陀也不知何时变成了从未见过的连环故事,上面画着数不清的尸山血海,俨然地狱变相图。

他打了个冷战,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黑暗中不知手掌刺到了什么尖利的东西,马上有血流出来。他还没顾得上查看,却慌乱中碰到了不知哪个机关,那尊巨大的狐狸像竟睁开了眼睛!继而他听到吱吱嘎嘎的巨响,这尊巨像竟像苏醒了一般,开始缓缓活动起来。他彻底呆在原地,直到面前诡异雕像的腹部突然打开了一个口,隐约可见一条地道通往它的内部,里面竟然有光,甚至比洞窟外更亮。

(二)古墓

他像是被光蛊惑,一步一步走进了洞门。这个通道很狭窄,只能容下他这样的壮年男子匍匐通行。不知这样走了多久,前方突然光明大盛,他随之跌入了另一个宽广洞穴。待眼睛适应之后,他站起身来,不料迎面撞上一张人脸,吓得他倒退数步,再仔细看时,才发现是一个沉睡在棺木中的幼童,他所在的地方应当是这幼童的墓穴。

这墓穴比之前的洞窟更为宽大,棺木四周一圈一圈绑了无数赭红色布绦,延展到墓穴四周汇成一片赭红色洪流,每根布绦上都拴着金铃。墓穴四壁皆有灯,画着与洞窟反面类似的壁画,这次借着光他看得更清楚了,这些壁画同样是一个个连贯的故事,每个故事里都有一只白狐。壁画边缘也有用朱砂写下的文字,却不是他所能辨认的语言,倒有点像从前见过的天竺经书中的陀罗尼文。他又壮着胆子去仔细察看棺木中的小孩,却发现这孩子的面庞竟和自己若在世便刚满一岁的幼子一模一样!小孩的四肢同样被布绦绑着,系着金铃,不同的是绑在他身上的布绦上密布朱砂写就的咒语,是与壁画上相同的语言。他像是沉睡的样子,双眼紧闭,但依然脸颊红润,额头中间一点朱砂,戴着沉重的金冠,双手重叠交握,手中攥着一个长卷,同样用朱红丝线捆扎。

之前遇见种种幻象之时他尚且能自持,现在看着自己的小儿子被捆缚在棺木中,他却像发了疯一样,抽出随身的佩刀,要上前将那些可怕的红布斩断。然而当他的佩刀刚碰到棺木,布上的铃铛便清脆一响,接着满室的铃铛都开始震动,他仿佛被巨鲸吞入腹的渔民,被它腹腔中无穷的轰鸣震得丧失了神志,只得蹲伏在地,双手捂着耳朵,却没留意将沾着手中伤口鲜血的佩刀掉在了地上。

霎时间,所有的铃铛恢复原状,像时间静止一般,又回到了死一般的空寂。他昏沉了很久,略微清醒之后又支撑着站起来,继续去扯孩子身上的布绦。这次没有任何异象发生,他撕扯了一会又用佩刀去割,竟最终将孩子从棺木中扯了出来。孩子离开棺木的那一瞬,四壁突然开始震动,泥土簌簌地从天顶掉落下来,他将孩子用布捆在自己胸前,爬进来时的洞穴。此时天摇地动,洞穴中时时有泥土砸下,他却什么都不顾,只是一心向前爬、向前爬。

当他终于闻到一丝清凉空气之时,身后的洞窟已经摇摇欲坠,菩萨、金刚塑像歪七扭八倒了一地。他终于摸索着找到了等在原地的马,跨上马背疾驰了约一里地,只听身后一声巨响,卷起的烟尘直扑向他身后,他知道那座石窟已然倒塌,但他没有回头,只是向前跑。

此时沙尘已经消散,星辰如盖笼罩四野,他根据北斗星辨别方位一路西行,却没有找到驻扎的部队,只得只身往瓜州方向行进。踏进瓜州城的那一刻,已是满面尘灰。

他牵着马在城中缓行,沿途有兵士见到他如同见鬼,一路嚎叫着前往总帐报信。当他掀开牙帐的一刻,只见地上乌泱泱跪满了亲眷,人人都穿着素衣,不用想也知道是以为他死在了沙漠中。突然一个人影扑上来,一把将他胸前的包裹扯下,抱着那个孩子就开始放声哭喊:“我就知道!我的孩子一定还活着!你们都不信!没有人相信!”

是他的夫人,也是他幼子的母亲,沙陀族的可敦(突厥部族妻子最高头衔,编者注)——鼠尼施。朱邪金山露出了一年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却没有注意到周围人们看到鼠尼施抱着的孩子时惊慌甚至恐惧的眼神。她抚摸着孩子沉睡的脸庞,轻轻把他手中握着的纸卷抽出,好奇地打开看。此时沉睡了一路的孩子眼睛突然睁开,发出一声嘹亮的啼哭。

他将这个孩子起名为朱邪辅国。

长安二年,武则天于庭州设立北庭都护府,封朱邪金山为 “金满洲都督”,累封张掖郡公。

第8章 【入局篇05】弥陀净土变(二)

(一)君为陇西客

光宅元年四月,洛阳北市临街的一处酒肆内,一个戴着黑色兜帽、胡人打扮的陌生客人在对窗的酒席中独坐饮酒。 不久前,武后下诏令海内九品以上官及百姓有才者自举,一时间神都城中涌进大量从各地远道而来的士子,人人都做着黄粱梦,怀揣着拜帖与诗集流连于贵族们日日常新的流水席间,碰了壁便去喝酒,酩酊大醉之际即就地赋诗,或是拔剑寻衅,一时间神都城中日日有人横尸街上,令巡城捕吏愁得烟叶都多嚼了许多。

今日酒肆内的情况便是如此。酒席正中央铺了沉香木搭的台子,台上是胡姬在挑着琵琶唱刘延之的旧曲《代悲白头翁》。胡姬的中原话不标准,唯有“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句,咬字清楚,旋律哀婉,声入云中,唱得听者心中萧瑟。她也知道自己拿手的只有这一句,便一咏三叹地唱了一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