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2章 闲侃荒村

枯荣界 老荒 4814 字 9天前

古老的柳条河蜿蜒东来,日复一日地吟咏着寂寞的歌谣。它发源于完达山西麓,一路奔流数百里,抵达三姓城北,汇入松花江。大多河流一泻而东,而这条河流却逆势西行,因此常引发一些人称奇道怪。

孟家窝棚位于三江平原,经年累月受到卧佛岭的护佑柳条河的滋润。早先有王姓家族开荒占草,搭起了马架子,后来出了个孟五爷,把持着好几方田地,使这里烟火渐盛。随着冷暖轮回青黄交替,肥沃的黑土地不仅生长出一茬又一茬五谷杂粮,更是养育了一茬又一茬屯男屯女。

屯子坐落在地势起伏的长青岗,紧邻着树木掩映的火燎沟,时有炊烟缭绕,鸡犬相闻,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最招眼的就是屯中那棵老榆树,粗壮的树干两庹合不围,高处的四五个分枝向四周伸展开来,擎起的树冠像一把遮天的大伞。朝东的虬枝上曾栓有一口悬钟,因铁丝绳年久锈蚀难以负重,断落后被人毁弃。于是生产小队分别在虬枝上悬挂犁铧片,敲击出不同的声音召集各自的社员上工。这树无人能确切说出树龄,堪称方圆百里的古树王,因水冲不倒、地旱不枯、雷击不死,又被视为神树。屯东一里半地连着大河套,回湾处的一只木船孤独地守着蛮荒的渡口。屯南出口有一罗锅石桥横卧在火燎沟上面,躬起的脊梁不知驮过多少行人车马,挨过多少日晒雨淋。屯西不远处一片杂树林疏密排开,宛如一道屏障挡住了风口;屯北三里处是个乱葬岗,一个坟包挨着一个坟包,或有青碑立于墓前,上刻了考妣文字。这椅子圈坟地是什么人选的?至今有多少年了?无人能考证准确。

老一辈人一说起这地场,就会情不自禁地道出一套顺口溜来:

王马架子孟家窝,坐落长岗守荒坡。

椅子成圈阴气重,神树遮天故事多。

午后,雨过地皮湿,日爷儿从云层里重新露出脸来,地面上些微水气正在散发。一帮闲人又聚到老神树下扯乐子,每每说到妙处就引发一阵笑声。这时,公冶山走过来,张铁嘴儿坐在老神树下的青石墩上,腾出空位让他坐下,就听姚老美啧啧两声:“铁嘴儿总是这么捋瓜板正,摊个好老伴儿,多暂都伺候卑服的!”张铁嘴儿双手摸了摸自己干净的蓝粗布上衣对襟,笑得有几分自豪:“你也不赖,五朵金花呢,你得学会使唤姑娘。”姚老美摇摇头说:“姑娘都是外姓人,指不长久的。”曲二秧苦笑道:“我一个撂脚汉,养不住媳妇,也没留下一男半女,我这衣服好久没洗,都埋汰喽。”

公冶山懂些阴阳,会些掐算,动不动就云苫雾罩的,人称半仙儿。他呵呵笑问:“刚才这么热闹,说什么呢?”张铁嘴儿说:“说北边的椅子圈有年闲子啦!”公冶山瘦削的脸颊仰了仰,捋着一缕山羊胡卖弄道:“那椅子圈儿面向东南,丘陵围绕成椅子形,土岗突兀成台案状,可谓是动气的地儿。埋左边,青龙主财;埋右侧,白虎主势……”未等说完,张铁嘴儿饶有兴趣地发表见解:“都想找个上乘的穴位,就是没看见哪家祖坟能冒出青气。多少年来,咱种田人土里刨食,难逃靠田为生指天吃饭的命运,所以就有了用命来解释一切的各样说法!”曲二秧说:“那地场如今成片,想必从无名的鬼村早变成了有名的鬼城,不知有没有那恋酒鬼、好色鬼、贪财鬼。”姚老美说:“或许人世上有的阴界也有,有道是阴阳无界嘛!”张铁嘴儿继续说:“那儿晃常发生一些张冠李戴的事情,烧差了位的,哭错了人的,迁差了坟的,惹出不少活人为死人扯的纠纷。每逢除夕、清明、鬼节,不管是久居村里的,还是长年在外的,都要去打点一下。烧几张黄纸、培几锹黑土,图的大都是祖先保佑家宅安宁啊!”四迷糊金杨说:“其实全都是烧纸燎地皮,活人解心疑罢了。”

曲二秧故意搬争:“仙儿总说椅子圈是啥好地场,我看是笑谈。时至今日,哪见得出什么人中龙凤了,倒是出了不少山猫野兽。”公冶山极力狡辩:“不是不出,是时候未到。”曲二秧追问啥时候能到,公冶山一时答不出,吟一套词儿来蒙混:

沟干出潜龙,山倒出太平。

花开出贵子,花谢子才成。

吟罢,又颤颤胡须,吹嘘道,“我是公冶长的后代,虽不像老祖宗会百鸟之语,但我能看懂天文地理,能识破鬼密神机。”众人听他乱侃,都当俚戏一笑了之。曲二秧忽然好奇地问:“仙儿祖上真会鸟语?”公冶山说:“我祖上是山东诸城人,复姓公冶,单名长,传说他是春秋时期鲁国的奇人。”曲二秧说笑:“哦,真有这个人哪!你要不细说,我还以为是姓公母的公呢!”这话把人们逗乐了。公冶山微微一笑:“来,让铁嘴儿给你们讲讲我祖先公冶长。”

铁嘴儿是这乡下说书人,大名张回,读过几年私塾,会说《封神榜》《红楼梦》《聊斋》《七侠五义》,水平毫不逊色专业说书人。虽无折扇可挥,也没有醒木可拍,却能迷住乡民。他说书时而疾驰,时而舒缓,时而激昂,时而低沉,那些刀光剑影、侠肝义胆、爱恨情仇、酸甜苦辣,都尽在其中。无论是在村街土院,还是在田间地头,常常听得如痴如醉。一要开讲,总会拿一句话作引,“这说啥有啥”“咱哪说哪了”“说来话长”都是他的口头禅。

见人们把期待的目光投向了自己,张铁嘴儿便绘声绘色地讲起故事来:“有一天,公冶长在家中闲坐,一只乌鸦飞来说:‘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死了一只大肥羊,你吃肉来我吃肠。’他进南山,果然寻到刚死的大绵羊,于是用长绳拖回家,和家人美美地吃了顿羊肉,却把肠子埋了。乌鸦没有吃到肠子,怀恨在心。时隔不久,乌鸦又飞来说:‘公冶长、公冶长,北山死了一只大绵羊,你吃肉来我吃肠。’他听后,以为和上次一样,就去了北山,见一群人围着什么,离老远就喊:‘这是我打死的!’跑近前傻了眼,原来那是一具人的尸体。人们看他带着一把砍柴的刀,便把他捆了起来,扭送到官府。闻知公冶长能听懂鸟语,县令要验证真假,叫人在麻雀经常觅食的空地分别放两堆谷物,一堆是拌了毒药的苏子,一堆是没放毒药的谷子。公冶长听了一会儿,回禀老爷:‘麻雀说,苏子有毒咱吃谷。’县令非常惊奇,断定他蒙了冤,就把他放了。”“那后来呢?”曲二秧追问。“后来呀,公冶长成了孔子的弟子,孔子还把女儿许他为妻。”张铁嘴儿补充了一句。“故事不错,不知真不真?”曲二秧又问。“真不真不知道,不过后来的《青州府志》可有记载。”

姚老美笑嘻嘻地说:“我琢磨了,解放前咱孟家窝棚有名望的大家就有四户,而且各有特点。听我编的《四大家子》嗑,看贴不贴铺衬!”随口唱道:

孟五爷信大庙,曲有源唱小调,

秦老成遛马场,闻大耍好逛道。

众人夸说姚老美有歪才,姚老美来了兴致,一句一句解释起来。

“这第一句,说的是孟五爷和小脚婆心善、两口子都信佛,经常到小孤山的大庙上香火。有人给孟五爷算过,他向佛门捐善款,变卖出去的田地至少有两方,两方就是九十亩。据说,大庙里的妙印老尼早年间是孟五爷的相好!”金四迷糊嘻嘻笑问:“真能胡诌,我跟他住邻居咋不知道呢?”姚老美打哈哈道:“四迷糊呀,这个你得问孟祥通,我也整不实成哦!”

“这第二句,说的是曲二杆子会讨喜唱戏,什么单出头、蹦蹦戏,唱得头头是道。要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天生会打洞。老曲头后代都好这一口,但二秧唱小曲不如大浪,说哨嗑不如三哨。”听姚老美如此评价曲家,曲二秧承认是事实,众人就说一母所生差距太大。姚老美话锋一转:“倒是有一样不好,这曲家爷们儿不把庄稼活放心上,单干那阵自家地荒得不像样啊!”说到这儿,众人都呵呵笑了,曲二秧也摸着大脖子傻笑。

“这第三句,说的是秦老成喜欢马,常拿着鞭子到南马场去溜几圈。别看他头脑精明,可总为无儿无女闹心呢,互助组时临死眼睛都没闭上。要说老秦家吆叨婆心最善,除了收养秦老成的侄子,还先后收养了老艾家老少三口。”张铁嘴儿说:“老姚说的对!我媳妇淑君、秦占友、秦黑牛,这几个都得念秦家的养育恩呢!”姚老美说:“就是秦占友那一头豹花秃不招待见,所以说不上媳妇,跟他车上那白花母马倒是般配。”说着忍不住噗哧一声先笑了,见把众人逗乐了,又补充说,“真是牛渴奔井沿儿,这跑腿子就好贴帮女人,腰里那俩钱都让六指儿靠去了。”

“这第四句,说的是闻大耍好耍钱,常年在家放局抽红儿,有些人因为耍大钱倾家荡产。”姚老美嘻嘻两声接着说道,“他自己还有一口神诔,喜欢逛道儿。听说他年轻时候作的挺凶,遥山架岭东跑破鞋。闻大裤裆就随他爹,见着漂亮娘们儿,浑身嘚瑟连灯笼挂都颤悠。”这番话把众人又逗得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