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割过的田野如同脱去了盛装,又露出土地的本色。老神树褪去曾经的茂盛,残存的叶子在风中瑟瑟发抖。不时有几挂马车从村口出出进进,甩下一串串清脆的铃铛声。大地里放到的黄豆铺子、高粱梱子陆陆续续拉到村前村后生产队的场院,而那些没有及时运回村的庄稼还点缀着地块,期待着运力。社员们看着堆起高高的黄豆垛,似乎少了些兴奋多了些忧虑。这一年的秋翻地张罗的早,耕地深翻三尺,有些庄稼没等收完就都扣到地里了。不仅如此,自今年一忙秋,就从上面传来消息——征购任务数又涨了。
长青二队场院上,几个社员在扦高粱头子,打成的梱码在了秫秸垛边上。社员们把那火红沉甸的穗子看在眼里、馋在心上,恨不能立即背回家去。不能让社员亏着!要分就抓紧分。高粱头子一扦完,长青二队队长索良就对社员们说:“谁有章程谁使,只要能抗动就是自己的,虽然不限抗多少,但就允许抗一趟。都掂量掂量自己有多大腰劲儿,累坏了身板咱队上可不负责。”
一听不限数量,社员们纷纷来抗,唯恐被落下。老憨也来了章程,一次就扛了八梱。索良看得直傻眼,一个劲儿问:“四叔可别恨载呀?能行不?”老憨说:“行,就瞧好吧!”
那高粱头子一捆接近三十斤,八捆就二百多斤。老憨吃力地扛起来,吭吭哧哧趔趔钩钩地往家走。一气扛回家,刚进老宅院门扑通一声仰在地上,张口喘了半天。
春心跑来埋怨:“你咋一次扛那么多呢,太恨载了。”黄老秋也说:“往后可不行再逞能,累坏了咋整!”老憨傻笑着站起来:“分这高粱头子就一趟不限量,这好机会哪能撇下!我一听队长发话立刻量就来了昂劲儿,一用力就抗起来了。这不抗白不抗,让抗谁不抗,抗少了吃亏,抗多了偏得。本来粮食就不够用,多抗点儿是点儿。”春心帮老憨拍打身上的尘土,嘟囔道:“你可不眼齁!抗这些都容易累吐血,累坏了就不值当了。”老憨说:“没事儿,我有多大腰劲儿我自己知道,能抗动我差啥不抗啊,要再有这好事儿,我还照量。”
三姓县委派工作组进驻红原公社,督办粮食征购工作。组长佐向东,中等个头,显得很敦实,小白脸子仿佛没有血脉,小黄眼珠透着十足的精神头。他祖籍河北佐家庄,父辈闯关东落脚在三姓县城,复原转业后进了县委农村工作部。他查看各大队上报的粮食估产账目,对长青大队极为不满,在召开公社党委会研究落实征购任务时,点名批评了长青大队:“这长青大队是怎么搞的?有抵触情绪是咋地?产量报的咋这么低呢?二百多墒地,才报了六十四万斤。就说这黄豆地吧,一共是八十墒,才报了二十万斤。一晌黄豆按四千斤算,少说也三十万斤。这产量是怎么估的?”公社党委书记康民解释说:“长青大队今年特殊,七月份部分地块遭了雹灾。黄豆欠收,跟去年比平杵都整不到。”佐组长说:“不能光看客观原因,还是主观上有问题。临近的三道梁子同样遭了雹灾,人家的产量就报的不低。这一比较就能看出分晓。我看应该下去,实地查看一下。看是不是有水分,查有没有隐瞒。长青、长发、长胜这几个估产靠后的大队是督查的重点。如果发现有满产行为,就给这些队干部办‘反瞒产’学习班,不行就处理一批。”
第二天,工作组和公社干部混编成三组,深入生产队实地督查。佐组长在康民的陪同下来到了长青大队,三喜子、穆秀林、钱大算盘陪着到各生产小队巡看。
长青二队场院上,黄豆垛并排两大趟,每一趟六七米宽,二十多米长,足有两房子高。得知各组长要到场院巡看,长青二队生产队长索良早早在场院等候。
见一行人走过来,索良急忙上前迎接,指着黄豆垛说:“我们二小队的黄豆都在这,一共两大长垛,请检查组过目。”康民皱皱眉头:“都在这儿?不多呀?”索良解释说:“这不是遭灾了嘛!夏天下一场冰雹,大的直径两三厘米,打入地面三寸左右,受灾面积接近二十多垧。”佐组长一行人围着黄豆垛转了一圈,然后问三喜子:“你估计一下,这两个大垛能打多少粮食?”三喜子说:“不好说,我估这个向来眼高手低,一整就估冒了,估冒了完不成任务反而不好。”
佐组长把脸转向穆秀林:“老穆,你是老把式了,你给估一估这黄豆垛产量能有多少?”穆秀林种地是内行,只是爱显摆自己有经验,他直说道:“凭我老尿子的经验估计,两大垛顶多五万斤。”对这个数,佐组长并不认可:“我给你估计个数,两大垛至少七万斤。”穆秀林较真道:“还是佐组长尿性啊,真敢高估!我在这农村土生土长,指垛估产还是有准头的。”佐组长有些不满:“老穆你估的有水分!”穆秀林咬死理儿:“你说我估的不准可以,可是说我估的有水分不可以。估的不准是经验问题,留有水分是态度问题。”佐组长脸色变得异常严峻:“呀?说你有水分不服呀?”
一听这话,穆秀林脸色阴沉下来,三喜子忙用手捅了一下,小声提醒:“老尿子,别拔犟眼子,别顶风上,脑袋得开事儿。”穆秀林气哼哼道:“你估产不考虑减产因素,只按垧数估计,这是脱离实际。往年这么大的豆垛至少有三大趟,今年少了整整一大趟子,那产量从哪来?”
指垛估产的事迅速传开,人们在老神树下议论指垛估产不靠谱,姚老美透露消息说:“听说没,穆秀林杠上,顶撞工作组,可摊上大事儿了……”张铁嘴儿说:“老尿子这回算是出头的椽子——先烂喽!”
长青二队场院上的黄豆垛已经变少了,场院依然是一片繁忙。链笳起落,磙子转动,木掀挥舞,社员们忙的叫呜扎天的。场院中心还在碾压着新铺的厚厚的黄豆棵子,场院南头已经有社员开始新一轮扬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