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同病相怜

八百里洞庭,湖内有无数沙洲,有数不清的湖湾,若是离开来往船只走惯走熟的航道,往往一步走错,便像是走进了迷魂阵一般,很容易就会迷失在纵横交织的水道之中,有些隐蔽在芦苇从中的沙洲湖湾,可能埋葬了累累白骨,也可能盘踞着心狠手辣的水匪,这一段湖面位于淮阴以西,自古以来就是水匪聚集的藏污纳垢之所,就是在太平盛世,也是如此。所以奉公守法的商旅游客都不愿随便接近,反而是无牵无挂的渔夫,可以驾着小舟四处游荡,就是碰到了湖匪也不要紧,最多被胁裹作贼,或许过得更加如意呢。

九月初,秋阳仍烈,在一处无名的沙洲内湖中,一艘华美的游船停在岸边,船头的宫灯之上,“月影凌波”四字清晰可见,通向外面的水道被遮天蔽日的芦苇分隔成天然的阵势,杜绝了不怀好意的人前来打扰,这是一处最好的隐蔽养伤的所在。

“砰”一声轻响,一只苹果砸在正坐在船舷垂钓的少年的后脑勺上,少年恼怒地回头望去,却立刻陷落在那双如同深潭一般清幽美丽的眸子当中。

倚在一张舒适的躺椅上,旁边一张小方桌上面摆着香茗点心,一盘苹果,一盘李子,晒着温暖的秋日阳光,怎么看都应该是悠闲惬意的青萍却是一脸的嗔意。纤手一指,青萍怒气冲冲地道:“子静,你给我说清楚,那天到底在我的房间里面做了什么,怎么陈嫂每次看我的眼神都那么古怪?”

子静面上一红,别过脸去,打定主意不肯招供,青萍大怒,恨不得将桌上所有的水果糕点都向这个呆子砸去,但是一想到绿绮跟自己说过子静飞花摘叶伤人的本事,再想起那些点心甜蜜酥软的可口滋味,就再也狠不下心了,忍不住恨恨地瞪了子静一眼,道:“今天中午我不想吃鱼。”

子静见青萍转移了话题,松了口气,道:“那我去洲上抓两只野鸭,一只红烧,一只清炖怎么样?”

青萍刁难道:“不好,野味早已经吃腻了,我要吃点清淡的,而且姐姐也不喜欢吃荤腥。”

子静苦恼地搔搔头,他们躲在这无名沙洲之内已经有十几天了,船上的新鲜青菜早没有了,他当初学习厨艺的时候,手边有各种各样的丰富食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就连佐料也不齐全的时候,忠伯和陈三去外面购买米粮食物还没有回来,现成的野味又不能用,令他生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感觉。

见他愁眉苦脸,青萍笑得前仰后合,清脆的笑声如同银铃一般在湖上回旋,终于她站起身来,得意洋洋地道:“今天看我给你露一手,子静,你扶我到沙洲上面去。”

子静一皱眉,道:“姐姐,你的伤还没有好,沙洲上面很难走的。”

青萍道:“我的内伤虽然严重,但是却无碍行动,现在虽然不能舞刀弄剑,但是走上几里路还没有什么要紧,再说没有半年时间,我的内伤是不会完全好转的,难道还半年都闷在船上么,快些搀我去吧。”

子静见她坚持,只得揽住她的纤腰,飞纵到沙洲之上,这一带都是湿地,一脚踏下去,便是泥水飞溅,子静直接奔到沙洲高处,才将青萍放下,又折了一根树枝给她作手杖,青萍兴冲冲地东走西看,用手杖在杂草从中搜寻,若是看见可以吃的野菜蘑菇之类,便将子静叫过来,让他认清野菜的模样,在她指点下,只过了小半个时辰,子静就已经摘了满满一篮子野菜,这时青萍已经是香汗涔涔,气喘吁吁。子静见状,连忙抱起青萍,飞也似地奔回船上去了。他没有发觉被他抱在怀里的青萍,面上带了一丝红晕。

回到船上,青萍休息了一阵,拖着子静走进厨房,将那些野菜清炒凉拌,手法纯熟,不多时做了几样精致的小菜出来。然后迫着一直在旁边打下手的子静品尝,子静犹犹豫豫地夹了一筷子野菜,毕竟他从来没有见过青萍下厨,更何况这些野草能吃么,咽了第一口下去,子静轻轻点头,虽然有些轻微的苦涩,可是清新爽口,还算不错。他兴奋地道:“原来这些也是可以吃的,姐姐,你真厉害。”

青萍面上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漠然,直到看着子静吃完午饭之后,才道:“子静没有经历过苦日子,不知道这些东西原本是穷人的半年粮,当初我和姐姐六七岁就四处流浪,便是靠着这些野菜活了下来,后来遇见了师父,才有了比较安定的生活。师父对我们的恩情,就是一生一世也报答不完,子静,你可知道姐姐当日为什么要杀我?”

子静原本神色怔忡地听着青萍那平静中带着一丝忧伤的话语,闻言一愣,低头道:“绿绮姐姐平日沉默寡言,姐姐却是笑语嫣然,所以人人都以为绿绮姐姐生性刚烈,姐姐却是随和的多。可是子静知道,其实姐姐才是最刚烈的那人,若是遇到挫折羞辱,绿绮姐姐可以默默忍受下来,姐姐却是万万不能承受的,除非是事后能够亲手报复,否则姐姐的心就会像被野火焚烧一般苦痛。颜紫霜武功高强,岳阳一战,两位姐姐都知道除非是有奇迹出现,否则一生一世都不能击败她了,两位姐姐又不屑利用外力取胜,所以绿绮姐姐才会想杀了姐姐,因为若是真的做了颜紫霜的丫头,姐姐将来一定会忧愤而死,死也不能瞑目,倒不如现在就杀了姐姐,免得姐姐受苦。”

青萍深深地看了子静一眼,叹道:“虽然你从前浑浑噩噩,可是却是我们姐妹的知己,这些日子我虽然不说,可是真的要谢谢你,当日若是没有你出现,我最多一死了之,姐姐却是要承受杀妹之苦。你恢复记忆的事情我和姐姐都猜到了,我们不问你从前的事情,只要你仍然将我们当成姐姐,这艘船上就是你的家。可是你每天晚上都会从噩梦中惊醒,我和姐姐都很不忍心。子静,我很想告诉你,不论你曾经经历过什么事情,这世上都有很多人比你更苦。你可想知道我和姐姐从前的事情?”

子静的神情突然变得冷静漠然,听到最后一句话,眼中闪过一丝光彩,道:“姐姐想说给我听么?”

青萍淡淡一笑,拉着子静走到舱外,道:“子静可知道我和姐姐之间的关系?”

子静茫然道:“两位姐姐不是同门师姐妹么,只是朝夕相处,情同手足,所以便干脆姐妹相称。”

青萍摇头道:“我们平时这样说,只是不想提及身世,其实我们姐妹虽然不同父也不同母,却是出自一家,子静可知道二十年前的血手狂蛟尹天威?”

子静摇头道:“我不清楚外面的事情?”

青萍眼中闪过悲切之色,道:“尹天威本是巢湖水寇,三十年前被唐家招安,成了水军大将,此人能征善战,杨威登基之后,唐氏和朝廷借着联姻结盟,尹天威被调到江陵镇守,江陵乃是湖广重镇,若是守住江陵,便可以北据襄阳,南控湖湘,东连武昌,西守西陵,大陈朝廷将这样的重任交给尹天威,可以说是万分重用。尹天威也不负所托,当年火凤郡主和杨威交战,汉王和滇王也都有意发难,杨威将两湖军政大权,都交到尹天威手上,此人以一己之力扼守两湖,虽然也是因为两位藩王心意不坚,可是此人才干的确出众。只可惜这样一个人却有一个最不可饶恕的缺点,便是凶残荒淫。他镇守江陵,执掌两湖军权之时,家中姬妾无数,多半都是他用武力抢夺来的。家母本是秭归人,群山万壑出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秭归是昭君娘娘故里,所以人说秭归多美人,我娘亲就是当地首屈一指的美女,自幼许婚当地名门,不料出嫁之日,尹天威从西陵防线返回,一见她便动了色心,当时下令屠杀了两家亲族,将娘亲掳回江陵。两年之后,我便出生了,尹天威虽然姬妾无数,可是可能是丧尽天良的事情做了太多,所以并没有子女,我出生之后,他欣喜若狂,将我当成掌上明珠,万般爱宠。在我出生的同时,姐姐也在尹天威内宅出生。她的母亲本是名门闺秀,丈夫到江陵出仕为官,不料被尹天威看中,一道军令借刀杀人,她的母亲热孝未除,就被强娶到尹家,当时她母亲已经身怀有孕,不得已屈从了他,生下绿绮姐姐之后,那位夫人或许是见生了女孩,没有可能报仇雪恨,所以自尽身亡,尹天威虽然狠毒,可是或许是因为我降生而心情不错的缘故,便将绿绮姐姐也交给我娘亲抚养。”

听到此处,子静叹了一口气,道:“两位姐姐自幼流落江湖,莫非那尹天威遭到报应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