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春心是个菩萨心肠,见来了讨饭的便又心生怜悯,起身回屋舀了满满一碗大碴子,倒进讨饭女人撑开的布口袋里。看公冶山起身往院外走,急忙追问:“你要走啊?到底能不能成啊?你给我个准话啊?”公冶山回头说:“好事多磨,事在人为。”春心低头自语:“这是啥准话?这根本就是活络话嘛!这个该死的公冶山,求他合婚这么费劲,说话总是云衫雾罩的。”一定神儿,发现那个讨饭女人还打着眼罩看这院落,不禁心生疑惑,皱起了眉头。
“大妹子,你认识这院子?”
“十几年前在这儿住过,五爷还在吗?”
“土改那年他遭不起罪上吊了,别看他是没落地主,可心善呢!”
“大姐能给点水喝吗?我渴。”
春心忙把讨饭的娘俩领外屋里,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讨饭女人接过水瓢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又给女孩子喝了几口,瞥着饭锅咽了口水,念秧子:“呦,你这大碴子粥做的真好,肯定挺好吃。”春心说:“你要饿就吃,屋里等着,我给你盛。”讨饭女人不顾春心脸上略过的一丝不满,领着女孩子进到东屋里。春心放了炕桌子,端来浮溜两碗粥。这母女俩上了桌,像饿痨一般,一通风卷残云。讨饭女人吃光一碗,用手背擦擦下巴上的汤水说:“这粥馇得挺恋糊,还温咕嘟的呢,再来一碗,有酱吗?”春心说:“你吃了五谷想六谷,有酱,还有葱呢!等着,我给你取。”去外屋把酱和葱端上来。讨饭女人吃了饭,几棵大葱也所剩无几,把碗一推,夸道:“大姐心善哪!”春心说:“得了,别逗了,再夸我心善,这房子就没了。”讨饭女人打个哈欠:“大姐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困了,想在这儿睡一觉,行吗?”春心急忙说:“那可不行,我家那口子回来会生气的。”讨饭女人央求道:“大姐,我实在困得不行,就让我眯一小觉,不等你男人回来我就走。”春心虽不愿意,可没有再拒绝:“行啊,既然我已经做了好人,就姑且做到底,你就在这炕头恁恁一会儿吧!”
过了一个时辰,老憨回来了,看见香柳和一个脏兮兮的陌生小闺女在院子里玩耍,进屋问媳妇:“家里来客了?”春心拉住老憨说:“来个要饭的,我给了米;她说渴了,我给了水;她说饿了,我给了大碴饭。这娘俩真狼乎,剩的饭全给造没了。吃饱了,喝得了,还非要睡一觉。”老憨听了,哈哈大笑:“我倒是头一次听说这样要饭的,我看看是啥样一个人儿。”到近前仔细看看,却不认识。讨饭女人醒了,揉揉惺忪的睡眼,打个哈欠坐起来:“不好意思,我得走了。”春心忽然追问:“你说你在这儿住过?你是谁呀?”讨饭女人说:“我原先就是这个村的,我叫裘环。”一听这女人是裘环,春心和老憨都楞了。
原来,这个女人是小个子汉奸裘荣的女儿,是曾经与三喜子私奔过的孟家使唤丫头。
裘小个子在闻家开的赌局上输了个倾家荡产,把媳妇卖到古城西小桥窑子里,把九岁的裘环送给孟家当使唤丫头。裘环长到十六岁,相中了给孟家当长工的三喜子,常常用一种异样的眼神勾人,勾得三喜子魂不守舍的。两人私下拿定私奔的主意,在一个月朗星稀之夜跑进了莽莽荒野……
“你咋造这样了?咋落到了这一步呢?”听春心问自己的处境,裘环缓缓说道:“我让土匪抓去糟蹋了一年多,生了个丫头却是个死胎。后来那股小绺子被打散了,我被一个姓潘的土匪喽啰领回了他家乡,给他生了两胎都没占下,后来就生了桃儿。两年前,我男人得病死了,我就没了依靠。”仰起脸让春心看她眼睛,“你看我眼睛不太对劲儿吧!是起了火蒙,看东西费劲,有些模糊,都有些年了。要不是为了小桃儿,我早就……”
老憨感叹她命苦,春心问她以后咋办,裘环只说走一步算一步,背了口袋领着桃儿要走。“可怜不识见儿!”春心追出来拉住裘环,“这样吧,你也别要饭了,老姐帮你找个落脚的地方,天老爷饿不死瞎家雀,先安顿下来再说,赶明儿个再给你找个人家。”裘环说:“老姐的心意我领了,谁肯要一个讨饭的呢!”春心向东南一指,“贾永路在河套压个戗子,领着捡来的两个丫头过日子,我现在就领你们娘俩看看去。”说着头前走了几步,回头见裘环有些迟疑,催促道,“跟我走,不远。”裘环终于动了心思,跟着春心出了院门。
柳条河三姓段百里无桥,两岸村民也习惯了无桥的日子。冬天封冻可以直接走冰面,旱季也能蹚过去。可一到汛期,水深丈余,若想到对岸,不得不从圆山子绕行多走几十里,若想抄近直接过河那就只能冒险凫水了,也就难免会出现溺水身亡的惨剧。
贾永路个头不高,但人长得黝黑结实。大哥贾永生脸让黑瞎子舔了,临死嘱咐弟弟照顾好儿子大胆。贾永路用猎枪追杀了黑瞎子,把大胆养大了,还给他娶了河东的胡二刈的闺女。胡小倩刚嫁过来的那阵子,常因回娘家不方便而发愁。有好几回,她隔河兴叹,悄悄抹眼泪。贾永路就萌生了在河上摆渡的想法。于是买木料,找木匠打了一条木船。从那以后,柳条河上就有了摆渡人,摆渡成了贾永路的主要营生。无论是种地的、赶集的,还是串门子的、奔丧迎娶的,只要听见喊渡,不管认不认识,他都有求必应,且分文不取。他风雨无阻地穿梭在河面上,敦实的身影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他在河套回湾处压了戗子,开了些生荒地,除了满足往来过河需要,还下网打鱼背枪打猎,活得倒也自如。
泛着波光的河面出现一条小木船,贾永路用一根竹竿不慌不忙地把船撑向岸边。靠了岸,拢了船,他用小烟袋锅在烟口袋里面掏了掏,点着后索性坐在偏坡毛道上,一边望着河对岸一边吧嗒吧嗒吸起来。